一
《生活在别处》,这个书名非常诗意,但却是一个谎言,如同雅罗米尔短短的一生。
我们一定邂逅过雅罗米尔,他敏感、脆弱,有一颗随时准备投入到“轰轰烈烈”这样的词里去的激情澎湃的心。因此,在那些他追求的光鲜的荣誉后面,隐藏着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卑劣的灵魂。卑劣这个词对雅罗米尔来说可能有些重了,毕竟他相信他所追求的都是真的。这种相信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常常鞭打着他自以为不洁的灵魂。
他爱着真实的女大学生,但却因为追求想象中的完美而无法和她做爱;他不爱红皮肤的女营业员,却顺利地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过程。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爱她的理由:她是一个淳朴的自食其力的女孩。天知道,从这里开始,我才恍然大悟,这孩子多么孤独,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让他融入进去的东西!他一边自以为是地爱着不漂亮的女营业员,一边不时地从心里鄙视她的平庸和丑陋。但是,他以为,正是他爱着她的平庸和丑陋,才是多么地伟大。
天知道,雅罗米尔有着怎样一颗心灵:他自以为是个诗人却拼命地贬低诗本身的价值,他把他所信仰的所追求的放到了一种外在的光环之下,问题是,他是真心的,他是那么的认真!而他本人实际上就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着隐秘欲望的人。他鄙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底哪个才是撒旦的诱惑?
米兰·昆德拉的这篇小说里有许多政治的影子,那种我们所熟悉的意识形态下的心态和灵魂触手可及。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作为小说的《生活在别处》的魅力。
雅罗米尔的母亲,自始至终围绕在他旁边。这个小资女人让雅罗米尔感受到了生活的矛盾,让他觉得“生活在别处”!他爱他的母亲,不错,她也爱他,她把他当成了她个人的。她以他为骄傲,在他成长的每个阶段她都倾入了全部的爱。她觉得自己爱得那么不容易,却一点也没有发现,她的爱正是他想要反叛和离开的。
死亡对诗人来说是一个充满了魅力的词,雅罗米尔也是,他想过很多种死亡,都是不同凡响,甚至,为了他实际上并不爱的红发女孩而死,他想到没有她,他也许会死,同时,他也要求她的承诺。但是,为了一个更加高尚的行为,他将她亲手送进了监狱。然后,他去赴一个美丽高雅女人的舞会。这个女人和他同属一个阶级,她想利用他政治诗歌上的成功对自己的一个路线错误进行弥补。诗人注定不是对手!
死亡在所难免,而且,多么不幸,不是他向往的死亡,是一个平凡的人的死亡,他死于肺病!他在那次舞会上被他的阶级侮辱,然后受寒而死。他的母亲找人给他刻了铭文:这里长眠着诗人!读到这里,我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终于不再痛苦了!
而那个红头发、红皮肤的女孩,在他死后不久出狱了,她敲响的是一个40来岁的男人的门。就是因为她和他的约会,她迟到了和雅罗米尔的约会,雅罗米尔大怒。女孩无法平复他的愤怒,才找了个借口说是因为要送别即将偷渡的哥哥才迟到的。这个借口激起了雅罗米尔崇高的爱国情感,他一定要告发。结果,女孩和她无辜的哥哥被送进了监狱。雅罗米尔以为已经完全属于自己的女孩,原来却一直和这个40来岁的男人在一起。而雅罗米尔在走向那个舞会的时候,突然失去了很久以来他对女友的占有欲。
一切原来都是假的!比欺人更绝望的是自欺。没有什么是确定,只有,生活在别处!愿诗人安息!
二
《慢》和《身份》是两部似乎在某些地方有些相似的小说,相继被我津津有味地读完。米兰·昆德拉也会自我复制?复制是一个让创作者不知不觉感到不太踏实的词。
这种相似的感觉表现在节奏、结构以及只属于米兰·昆德拉的超理性思维,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它们的喜欢。
和《慢》相比,《身份》更像小说。我读《慢》读到一大半的时候还是固执地以为作者是在阐述一种小说的观念,并且在其作品中演绎出来。后来,我才慢慢地体会到,这是一种别样的小说。
《身份》的开头从一场海边的幽会开始,其间大量的心灵挣扎,将一场肉体的聚会变得模糊起来。肉体的聚会?是的,我猜测作者一直在和这个词斗争。无路可走!醒来后终于在情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如果说这个小说有些什么失败的话,恰恰是小说中最好看的部分,一场善意的欺骗导致的恶意猜测和不断的误会。
很多批评者认为《身份》比《慢》优秀。但我觉得可能《慢》更像米兰·昆德拉所提倡的小说。除非,他开始返朴归真了。
三
米兰·昆德拉在剧本《雅克和他的主人》前写了一篇序言,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小说怀疑世界让我们相信的东西。”这个剧本基本上是游戏之作,米兰·昆德拉称之为向狄德罗致敬的三幕剧。但是,剧本的语言是他自己的。
米兰·昆德拉说,《宿命论者雅克》是对现实主义的幻觉和所谓的心理小说的美学的一次最彻底的拒绝。我相信,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吸引了极具批评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米兰·昆德拉。
之前,我看了勒克莱齐奥的《乌拉尼亚》,他的作品有着美到极至的语言。所有的文章都告诉我们,乌拉尼亚是一块净土、一个乌托邦的理想王国,类似于我们祖先留下的精神家园——桃花源。但是,我看到的乌拉尼亚是“爱”!爱是一个被现代话语解构掉的东西,如同米兰·昆德拉怀疑的幻觉。但是,在《乌拉尼亚》里,勒克莱齐奥如同一只辛苦的蜘蛛,织造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幻觉。我们不相信,但我们沉浸其中。
那么,张爱玲呢?呵呵,这个弯拐得有些大了,但既然乱翻书,只能乱弹琴了。
初读张爱玲,那时候才十几岁,看的是故事,一场悲一场喜,觉得白流苏让人怜,曹七巧确实是个刁婆,红玫瑰也好,白玫瑰也罢,大约也就是常说的得不到的顶好。
前些时候在徐坤博客上读到一篇文章,名叫《“蚊子血”和“一粒饭”——张爱玲的显与隐》,主要写现下正在荡漾的张爱玲热和她眼中的张爱玲。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我重读了张爱玲的作品。
刚读了三四篇,便动了写些什么的念头,和十几年前读张爱玲的感受的确是完全不同了。我心里暗暗地惊叹,这个女人长着怎样一双慧眼,竟将人情世故看得如此透彻,不管是曹七巧在世俗压力下变了形态的心灵,还是矜持的白流苏骨子里的风流和自尊,甚至那个一次次放弃幸福只是为了躲避伤害,最终被伤得最深的长安,都被张爱玲的那支笔刻画得入木三分。她纤细的笔触伸到了人物心灵的最里面,于是我们在生活的状态下一直麻痹的神经也被触痛了。张狂的色彩后面肯定有一颗压抑的心灵,曹七巧被伤、伤人、伤己,一直到变成一个老怪物,她的能量是吓人的,但这一切的背后是情,简直可怕;风流成性的范柳原其实最渴望有个地方可以放下他寂寞的心;至于振保,到底是柳下惠还是浪荡子,其实有什么区别?
据说她那些作品都是25岁之前所作,25岁之后,反不大写了。我奇怪的是,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怎么会将人生看得如此透彻?
虚构于她,竟如此华丽,容不得打破。
我喜欢米兰·昆德拉,迷恋张爱玲,同时也为勒克莱齐奥喝彩!
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就是虚构和打破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