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恋旧的人,每每回乡探望八旬老母,遇上故旧,总是唏嘘一番。那一日,走过一片蓝白相间的办公大楼广场,我停住脚步,这是在苏中老家市政府旧址新建的海陵区政府。广场上间隔着柱柱透明丰硕的玉兰花灯,我却越过这片现代的繁荣,不安地找寻什么。大姐明白我的意思,叹口气道,拆了,都拆了,喏,那一片树林旁边,就是咱们原来的家。顺着她的手指,我惊讶地发现那一大片让人炫目的现代建筑的边缘,真的有一处远远的不引人注目的屋脊幽深而安静地落在那里,像被人们遗忘了一样。
我的家,曾经在那个大院的一角。
从记事开始,童年到少年的日子都是在大院度过的。那个大院,当时是小城“最高政治中心”和“首脑机关”,门楼也是具有革命象征意义的“中山塔”。中山塔呈灰白色,一共三层,一层中间为门厅,门厅呈长方形往后延伸,左右沿门厅纵向各有厢房两间。西侧的,前面是传达室,后面是值班休息室。东侧的,前面是楼梯间,后面是储藏室。西侧的传达室总是人来人往,明亮而热闹;东侧的楼梯间常常门锁紧闭,冷冷地拒绝所有的人。而我却时常对着那深褐色的房门发呆,要知道,里面的一切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啊。一次,记不清什么缘故,传达室的王爷爷格外开恩带我们去了三楼的塔顶。他是去升旗的,那是他每天的工作。我们跟着他,屏着气小心翼翼通过黑黑的神秘的楼道,终于看到高高的红旗就在头顶上哗啦啦飘扬,我激动得又蹦又跳。
40年前,那个年代像我们大院这样重视环境建设的地方几乎没有,此前几年的文化大革命早已将“封资修”的东西砸得稀巴烂,我奇怪这一切美丽在那样的年代如何能得以保留下来。几乎每一幢楼的房前屋后,都精心栽种着各种四季花木和草坪。花工老曹,长着一副四方黑瘦的脸,平素不苟言笑,只在每年回乡下探亲回来后会给我们几分笑脸。印象里,老曹最有能耐,一声不吭的他居然把偌大的办公大院侍弄得像个大花园似的。平常一些的,要数园子里的玫瑰和各色月季,虽说普通,那绛色的丝绒般的浓郁和月季淡黄、浅粉的娇嫩也足以让人心动;甬道旁的园地里,被修成圆球形的细密圆实的叶片中间香气氤氲,初夏季节,竟开满簇簇弧形的洁白五瓣花朵;礼堂前的草坪上,多半栽了些清傲的紫薇、细密的榕树和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带着锐利龟背尖刺般的植物。那时的草坪不似如今来得华贵细致,多少稀疏一些,间或有人从中间穿过,抄了近路,不过也是寻了路径的,并不杂乱。最让我惊艳的是芍药,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晴朗的早晨,当一大丛从未见过的清新娇艳的花朵直扑我的眼帘时,我简直惊呆了,她硕大舒展、美艳明丽,桃红的花瓣在明黄花蕊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娇媚。红的,红得浓烈,黄的,黄得纯净,艳丽而不做作,简单而不单薄,在那个初夏温热的阳光下,一如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的青春美少女。我急急地向老曹打听花名,老曹不无得意地告诉了我,完了特地补了一句,她和牡丹可是亲戚哟!那年头,老百姓对花王牡丹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仅仅从牡丹香烟纸壳上一睹其芳踪。老曹肯定没有想到,他无意的一句话引发了一个小丫头对牡丹持之数年的向往和痴迷,而洛阳牡丹又让我一再魂牵梦绕成为挥之不去的一种牵挂。
大院东北方向靠近围墙边上,有两个池塘,人们都叫荷花池,一个是圆形的,四周长了好些桃树,另一个是狭长的,春夏季节柳叶拂岸凉风阵阵,池塘中间由一条小路隔开。狭长的池子水色深沉,一路过去,脚边寸把长的小青蛙纷纷惊起,“扑通”、“扑通”跃向塘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塘里覆盖着好些绿油油的水葫芦,探身拽上来一把,轻轻一掐,“扑哧”一声,破了。圆圆的池塘开阔敞亮,沿着塘边过去,便到了围墙内侧院子最深处的一块坡地。坡地上林木不多,却草木幽深,周围围墙高耸,青苔斑驳,我和伙伴们曾兴致勃勃在那些树木枝干或根部翻找木耳。春天到来时,岸边桃花开得热烈而纵情,惹得我们阵阵惊喜,忍不住爬上树去摘下几枝。到了夏天,短裙凉鞋更为我们亲近池塘水族提供了方便。不知听了谁的教唆,我一有时间就带上家中的敞口空玻璃罐头瓶子,偷偷地在水边一蹲半天,舀弄着塘中的小鱼小虾乐不思蜀。冬天到了,我常注视着池塘对岸的东北角,池塘沿岸芦苇还是那么密那么深,只是绿了又黄了,岸的尽头有三两间房子静卧一侧,似不闻人间烟火。我不止一次羡慕地想,不知什么人能有这等福气,住在这神仙世界?
少女的情感也是多姿多彩的,当屋后金针花悄然绽放的时候,那一排排梧桐树阔大的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金针和梧桐诱惑着一个青春期女孩对爱情懵懂的幻想。那时候,街上流行军便装,就是不佩标志的四个口袋的军官服,武装部大院里十多岁的男孩子忽然间成为少男少女追捧的对象。他们昂首挺胸,身穿军便服目不斜视,凭空多了无尽的优越感。我被那个年代怂恿着,又被严格的道德观拘束着,循着众多热切的目光,暗暗地喜欢上了其中一个男孩……
大院,陪伴着我走过了童年到少年的时光。
多少年后我用笔追忆当年的一切,突然感到很奇怪,那个年代的院子按理说是应该有着浓浓的政治烙印的,应该充斥着那个年代冷峻的社会风格的,可是,它没有,它是亲切的,温情而又美丽的,有着家乡小城骨子里固有的善良、智慧和真诚,在多舛的岁月以它的风骨抵挡了乱世的污风秽雨。
若干年后听说老城区改造,我心里遗憾,好几次在那里伫足,目光急切地寻找旧日的踪迹,那成片的梧桐、礼堂的掌声、主楼前的芍药、神秘的池塘……只寻得原来的老中山塔孤零零保存在大楼一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