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一年的冬天,同时也是新一年的春天了,在这个新老交替的时节,树木都积聚了力量,街道变得很整洁,人们都要忙着回家过年。而我们这样的文化人,还可以坐在这儿,欣赏北京的风、上海的雨,还有西安的雪。
我喜欢上海,她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那里成为写小说的作家,体会那种优雅的情致、烂漫的海景,还有我们不可期望的一切。
我也喜欢西安,那样的老皇城根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种文化,民众讲话仿佛背诗一般,抑扬顿挫,十分流转。不要说院里的文化人,就是街上的盲流、补鞋的鞋匠,还可以说出一个“把那人给拿住”,用词之精练,让我吃惊。
长期以来,我在上海和西安之间反复穿梭,我热爱上海的文化,同时也受了西安的打磨,打磨得锃光瓦亮,仰慕得内心发虚。
上海的小弄堂,是个常常让我们外地人迷惑的地方,看起来就是那样一个小小的路口,走进去却也丰富得惊人,愈走愈深,愈深愈迷惑,但全然可以看到上海民众的生活。门前的小圃里盛开着紫玫瑰花,各种小店贴着小龙虾的招牌,张牙舞爪,喜极而艳。更有数个紫金花钢雕的围栏,看起来宁静而悠远。常常有高大的香樟,海水一样铺展的紫藤,使得弄堂里的小院也都是移步换景,仿佛豫园里的景致一般。走过去是一个照壁,走过去又是一个院子,再走过去又一个照壁,又一个院子。在我看顾炎武的故居时反应极为强烈,先是一个四合院一般,再是小厅,再是……越来越迷惑。直到后来,突然,竟是一个离离“园”上草的花园:高大的樟树远古悠远,如血的残阳凄艳沧桑,还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他们当年的锦衣玉食!我不禁怆然。
而西安,我喜欢它外表的简洁,宽阔而笔直的马路,四方有如井字型一般的结构,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当年那些来西安混的关外的人、塞北的人、江南的人,他们一到这里据说都条分缕析,到了自己该去的范畴,然后,话里有了官气,有了层次,有了那种据说连他们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理想之类的东西。
我在上海,想着上海人的园子、弄堂。这也可说是上海人的性格,外表看起来,除了衣服质地不错之外,都十分的朴实,有钱也不用坐出租车的。一问路,立即有众多的人来为你应和,仿佛知道路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而倘若你当这样的人是可怜悯的,那你就是大大地错了,这样的人,常常有七大姑八大姨在海外,家里也一般都有着两三套房,无论如何,还有一套意大利的西装和皮鞋撑着,过年的年夜饭,总是在外面包的,不会在家里开伙。
而西安呢,就如我认识的一位大姐一般,穿着都有些粗糙,见人就热情地兜了底,女孩子像男孩子一样爽朗,他们对人的亲热常让我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喜欢上海的椅子,上海的很多椅子都在上海的街头,花木掩映、春光浮荡。据说上海的城市建设应该是中国一个硬件和绿化结合最好的地方,除了光光的马路,就是树木了,连花草也发出馥郁的气息,在上海12月的街头,还有桂花盛开。所以,在这里你完全不用担心,找到上海的任何一个椅子,它绝对没有灰尘。然后你就坐着,看张爱玲从你面前走过去了,还有先施公司、正广和的纯水、下一站英国伦敦的公交车广告牌,还有为什么不去横店玩的诘语。坐着,竟然感觉不到倦怠,清凉的清新的海风,永远都是一个让你振奋的理由,在这里,你像一枝神采奕奕的花朵。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要去西安的一个亲人家里玩,我们住在南区的一个地方,那里据说也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那里有美院、有荞麦园、有陕北说书,有来自陕南的清茶和歌声。我喜欢那里的文化人,举手都是棋琴书画,诗书满腹,那内心的瑶琴就是一张口就能唱出一个段子;一泼墨,就是一幅大型山水,染遍祖国山河一般的豪迈!这简直让我们汗颜得很,仿佛站在文化的罅隙间,听到林涛声声,却找不到来处。于是迷路了,迷惑于某个未知的路点,迷惑于那种真正的雍容大气、真正的内心浸透。
我曾在一个上海的夜晚,想念着朋友所说的落雪的西安。那个季节,西安整个大地漫雪飞舞,庄严的西安古城被笼罩在一片严正的帐幔中,但是其中那火热的情感,即使通过地下的热气,也不断地蒸腾出来。西安处身在长江以北,所以在冬天的时候,可以有暖气覆盖,在这样的冬天,孩子们完全可以最快意地用舌尖舔着冰封的大地。由于感受不到冷,竟可以把雪想成是甜的,是暖的,是轻盈的,是柔情万丈的,她们那样缥缈,纵身跳地绝无顾虑,她们用身躯点染了一首一生的歌,减之一分则短,加之一分则长,黑色显得肮脏,彩色则显得缭乱。
走在西安的大街上,整个世界都仿佛冬眠了,而我还能够想到你……这是一首歌里唱的,大雪沸沸扬扬,那是水的舞蹈,心的精灵,那就是我的故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