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过:“在上帝隐去的时代,诗就代替了上帝,我们每一个人生活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诗意地栖居。”而令人悲哀的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无以伦比的浮躁时代,不但上帝死了,就连诗歌也隐没了,世界陷入了欲望的沼泽。
滇南的黄连山是一个充满神灵的宁静之地。在这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藏匿着一个叫灯马的哈尼寨子。灯马是哈尼语的音译,也作德玛,直译成汉语为大田,意为居住在梯田里的村庄。灯马很小,仅40余户人家,极富诗意地栖居在云谲波诡的哈尼梯田中央,扩张着内心的平静。这是被上帝揉皱的画藁的最美局部,生活着隐庇的神灵和信仰神灵的哈尼人。在这幅神灵的杰作中,山顶的森林是哈尼人的秀发,山腰的梯田是哈尼人的脸庞,山脚的河流是哈尼人的乳汁,而山寨灯马,则是梯田的一个酒窝,洋溢着众神诗意的微笑。
在哈尼山寨灯马,我看到世界的中心是心窝,心窝的深处充满了爱悯。森林把梯田放在心窝,梯田把寨子放在心窝,寨子把哈尼人放在心窝,众神把芸芸众生放在心窝。心窝是神性的庇护,诗意的栖居,人性的美丽,生命的襁褓。层层心窝包裹着细微的生命,无论山民、鸟兽、蚁蝼,都是神灵的孩子,自由呼吸,自然超脱,随梯田的季节变幻而生老病死,投胎转世。
灯马是梯田的一个酒窝,这个清灵的酒窝散发着母性的姿神、村庄的神韵、神性的波光,吟唱着诗经时代的慢节奏生活。哈尼梯田是人类农耕文明在地球上的最后挽歌,而灯马则是这曲挽歌中的绝唱。时间在灯马以光滑的姿态迟缓地蔓延,顺着层叠的田埂一遍遍复制诗经一样的历史。每一丘梯田都是不尽相同的画面,呈现天意的组合和山脉的末梢分布,把森林、河流、稻田、村庄描绘成统一的画卷,再涂上季节的色彩,让人不知年月,只能将大地的颜色作为辨别时间的一个个绳节。
在灯马寨子脚,拴着一条野性的河流。河沟中挤拥着奇形怪状的大堆石砾,河水和石头互相嬉戏着,你冲我挡,吹奏山谷的乐章。河沟的中段有一块巨石,挡住了奔泻直流的河水,迫使河道转弯改变流向。巨石上方有两株大树,因巨石的存在而得以生长,见证着这条河流的变迁。这条河生得粗诞,但每一个细节却又那么合理,全是水性使然。
河流是孤独的行者,每一道河湾,都是河流停歇的驿站。每一次洪水,都会让河道作出改变,或急或缓,舒展自如,不断修复。河流是有眼睛的,从来不会走错自己的路。看不到方向的,只是人的眼睛。
我看到黄连山的众多河流,包括灯马的这条河,它们流得很舒服,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直或弯、或宽或窄、或流或滞,都是自然创造的原本秩序,自然流淌的神性杰作,自由地在大地上一路吟唱。
我还看到大地上的一些河流被人为改造,原本弯曲的河流被迫改直,河水于是流得匆忙,没有一点停歇的机会,它们以单调的方式和均衡的速度流泻,毫无变奏,流得别扭难受。更有不断在大河上建梯级电站者,把完整的河流截流发电,一段变成平湖,一段变成裸沟,让原本流畅的河流人为断流,让无辜的河流充满创伤。这是河流意想不到的悲哀,却是人类掠夺自然的罪恶。
哈尼人熟悉河流的秉性,怜悯河流的痛楚,不会伤害养育生命的河流,他们会让河流舒服流淌,让梯田活水相连。这是自然的恩赐,也是他们敬畏自然的福音。
哈尼梯田中的灯马是生命的摇篮,是古老的歌谣,是不灭的火塘。我们围坐在哈尼人家的火塘边,尽情喝酒吟唱,聆听哈尼弟兄姊妹传唱哈尼古歌。那些原生态的哈尼歌曲被太阳暴晒过,被森林涵养过,被梯田浸泡过,被清泉洗涤过,经哈尼人用心灵唱出,每一曲都是天籁之音,大地之声。
哈尼古歌仿佛从遥远的部落一路走来,从悠远的梦中一路唱来,释放着大山、梯田、河流的气韵,释放着哈尼人质朴、粗犷、好客的情感。我尤其喜欢听叙事类的哈尼歌曲,那种自然的嗓音如浓烈的老酒,丝丝缕缕,慢慢流淌,古朴、低缓、震颤,迷离,让人完全沉浸在神灵的国度中,隐然感到肉体下陷,精神上升,灵魂出窍,超尘拔俗。
在黄连山麓这片苍茫如幕的大地上,我们是几条随河游来的鱼,原本远隔千山万水,却在神的指引下漫游汇集。我们是有着同一个祖先的亲兄弟,随山脉分立,随河流分支,每次相聚都不容易,每次相见就不再忘记。沿着萦绕哈尼梯田的众神之河,我们迷茫地漫游,寻找河流的交汇,寻找梦中的家园。
我们是几条随河游来的鱼,今天在灯马相聚,下次又到另一个哈尼山寨相遇。哈尼山寨像夜空的星星数不清,哈尼人的相聚珍藏在内心里。
灯马是梯田的一个酒窝,我在这酒窝里听到了大地上的雅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