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隆务老街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阳光明晃晃地洒在街面上。
阳光仿佛凝固了,凝固在了这片古老的街巷中,一切都是从远古中走来,从已经消失的时光中慢慢走来,古建筑、古民居、古街巷,还有,古老的寺庙。就连路边的石子和门口的拴马环,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桑,也被磨砺得温润圆滑,晶莹剔透。
走在隆务老街上,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中,仰望着街边的木壁店铺,用手抚一抚精细的雕花窗棂,再听一听脚下的碎石子路发出噗噗的声响,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置身于远古时期的隆务河畔。在这一片小小的谷台地上,店铺林立,驼铃叮当。穿着长袍马褂的商人站在店铺门口吆喝,热情地招徕往来客人。从骆驼背上,飘然下来一位披着长长纱丽的回族妇女,纱丽蒙着脸,只露出了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十个手指尖,则用海纳花染得鲜红。旁边,一位戴着尖尖高帽,脖子里挂着松石项链的藏族老人缓缓地走过,她的手里,永远摇着那只永不停歇的嘛呢经筒,嘴里念着六字真言。在她的身后,跟着一条和她同样老的藏狗……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景象都消失了。吆喝生意的店铺伙计、骆驼、及从驼背上跳下来的回族妇女,还有,摇着转经筒的藏族老人,和那条老得无精打采的狗呢?也许,他们只是匆匆过客?也许,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家园?随着时光的流逝,昔日的繁华热闹也慢慢地消失了,只把这座古城孤零零地留下了。就在那一刻,时光停留在了这条老街上,而阳光,也凝固在了这条老街上。
小镇就这么孤寂而静默地矗立着,守候着它曾经的辉煌。突然有一天,当人们被大城市的喧嚣裹挟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被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压抑得直不起身来的时候,蓦然回首,发现这片隆务河冲刷出来的谷台地上,还有一座古代的城镇,隆务老街,才又抖去历史的尘埃,把它的古朴、它的本真和它的神秘,一同呈现在人们面前。
于是,1994年,同仁县被批准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这是青海的第一座,也是惟一一个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城,而成为名城的依托,就是这条沿山势而建、弯弯曲曲的隆务老街。
老街是怎么形成的呢?据说,当年这里只居住着几户藏族人家,他们逐水草而居,放牧、打猎,日子过得平淡而祥和。后来,朝廷为了巩固中央集权,实行“屯兵、移民”的政策,于是,有大批来自中原、来自陇上、来自黄土高原,甚至来自江南水乡的移民和兵士,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青海,散居在青海的各个地方。还有一部分人,溯黄河而上,来到了隆务河边的这块广袤土地上。这里阳光明丽,气候温和,太阳光洒在大地上,把这一片土地染成了金色,于是,这些人马便在这片金色谷地上驻扎下来了。
他们亦兵亦农,有战争爆发时,他们拿起武器,是保家卫国的战士。没有战争时,他们耕种放牧,是勤勤恳恳的农民。后来,随着藏传佛教在同仁地区的兴起,三木旦仁钦在隆务河畔建造起规模宏大的隆务寺。这些来自内地的农民当中不乏能工巧匠,他们也加入到建造寺庙的行列中,这样,他们的聪明、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才华、他们出类拔萃的手艺,都随着这座古建筑的建成而保留下来了。
后来,藏传佛教在藏区迅速传播,特别是随着格鲁派的发展,同仁地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修建寺院。而这些来自内地的能工巧匠,便成了资源奇缺的人才,到处都有人请他们去盖房子、塑佛像、画壁画、做大门。这些人便放下农具,四处给人家修筑庙宇,之后,再给修好的寺庙雕梁画栋、塑彩绘、画唐卡、做堆绣。人手不够时,他们也招收徒弟,当然,徒弟中有很多人就是藏族青年。他们吸收了中原工匠遗留下来的绘画风格,又融入藏族人自己对美的追求和理解,有些见过世面的艺人还加入了印度、尼泊尔等地的异域风情,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即今天非常有名的热贡艺术。
最早的热贡艺术家,那些修建了寺庙的工匠们,他们有的挣了点钱回家乡去了,而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因为这里更需要他们。他们就在隆务河边的一块台地上,盖起第一间房屋,居住下来,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家园。再后来,一些聪明的人看见这么多人都聚居在这里,发现了里面的商机,于是,开饭馆的,开客栈的,擀毡钉马掌的,都纷纷开张营业。这热闹喧腾的场面同时吸引了一批外面的人,更多的人跑到隆务河畔来定居。在这些人里面,自然少不了牵着骆驼和马匹的回族人。穆斯林民族自来就是以做生意为主要谋生手段,这里如此繁华、如此热闹,不可能没有市场,而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隆务老城街就这样形成了。
隆务河是黄河的正宗支流,它从遥远的夏德日雪山上流淌下来后,绵延300多公里,在尖扎县的昂拉乡投入黄河的怀抱。而这一段,正是隆务河的中游,这里水流清澈,浪花飞溅,隆务河滋养灌溉了这一大片肥沃的土地。而两边的夏琼山和阿米德合隆山就像母亲温柔的双臂,把这一片河谷地紧紧地揽在怀里。抬头见山,低头看水,人间仙境莫过于此。这一片地,是一片缓缓延伸的坡地,地势沿着河沿逐级上升,从南向北构成了一个由高到低的天然阶梯。这样,远远望去,隆务老城城中有山,山中有城,城边有水,形成了独特的“山、水、城”一体的自然风貌。这也是隆务老城街独一无二的天然景观。
当年那些曾经当过士兵的工匠们,在建筑自己的房屋时,自然忘不了如何备战。这些看似随意散落的房屋,实际上错落有致,环环相扣,有独特的防御、供给及排水工程。道路设计也是精心策划、严格计算过的,以备有战争时让老弱妇孺及时地撤退掩藏。所以,在隆务老街区行走,穿梭于那迷宫般的小巷中,隐隐能感觉到当年排兵布阵的意味。
按照这样的规划格局,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盖房居住。他们按照各自的生活轨迹在这里谋生,白天,街上喧喧嚷嚷、热闹沸腾;夜晚,他们对月幽思,免不了思念自己的家乡。为了让自己能长久地在这里守候下去,他们便把自己信奉的神也请到了这里。于是,在这片不大的街区上,人们修建了佛教寺院,也修建了道教的道观,还修建了穆斯林的清真寺。三教合一的建筑,我们今天依然能看到佛教寺院圆通寺、道教道观二郎庙,还有一座清真寺。
今天,当我走在这片洒满阳光的老街区的时候,时光仿佛停在了明代的某个时刻,阳光也凝固在了明代的某个时刻。我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吆喝声,铁匠铺发出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客栈旁牲畜的嘶鸣声,还有隆务寺里传出的悠长的法螺声。然而,一愣神间,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把这些明代的建筑,还有曾经的繁华留给了我们。我们走在街巷中,感觉到的只是宁静和肃穆,还有那灿烂明丽的阳光。
岁月匆匆的脚步无缘打扰这小镇的宁静。我们在小巷中缓缓地走着,道路曲折蜿蜒,曲径通幽。两边的古建筑就像是一个个坐在太阳底下打盹儿的老人,有一肚子的故事想说,却又懒得张嘴。隆务河在街边发出哗哗的流水声。近在咫尺的隆务寺里,梵音袅袅、香桑缥缈,空气中便流淌着一股柏树枝叶特有的香味。
这里的工匠们何时搬出了老城区,为什么搬出了老城区,我不得而知。据说,同仁成为第一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后,这片老街区便作为文物古迹保存了起来,不再有人居住,但也没有像别的地方,花大力气加以修缮,再造出一个崭新的老城区来。否则,那曾经固有的文化气息,那古色古香的韵味,也就消失殆尽了。
我们静静地走在这片老街巷中,从上街走到了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了上街。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中午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于是,老街巷凝固了,阳光也凝固了,我们的心,又飞到了遥远的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