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东紫创作的关键词。自2004年发表作品起,“家”便成为东紫小说组织故事的重要结构,在物理空间的意义上提供了人物穿梭和事件起落的发生场,也在叙事内部决定了其小说的人物类型——以“家”为圆心的后青春群。这大概与东紫过了30岁才开始从事文学写作有关,她在创作谈里提到的那些在青春沉淀期里的慌乱与厌弃,和村上春树的“青春终止于30岁”有着意义上的重叠。青春呼啸而过,带走激情、冲动、咆哮、热血和拯救世界的想法,只剩下小心翼翼的低空飞翔,那是后青春的典型性格。具体到现实人生,是生命内部的向往与疲惫加上外部的规约和戕害。凡此种种,以最日常化的方式在东紫的小说里推动着叙事。
东紫作品里的后青春,一方面是达到生物学范畴的某个年龄段;另一方面,是家庭和事业进入社会学意义上的“而立”阶段,即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个体进入家族政治。比如《白猫》里离异多年深居简出的中年男子;《被复习的爱情》中四个在婚姻关系中纠缠不清的成年女性;《在楼群中歌唱》里几个贫富不均、身份不同的家庭;还有《伪绿色时代的挣扎》里独自抚养第三代的失独老人,都属于东紫小说的后青春谱系。在东紫那里,后青春并非是已然放弃了人生的垂垂暮年,而是锐气尚未脱透时,青春已经落幕的尴尬。明知道生命即将从此走向衰败,偏偏逝去的好时光又恍如昨日般清晰可见,那一树一树的花开,而今每每从耳畔闪过,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在不可逆的生命镜像中,显出了悲剧调性。《被复习的爱情》正是这种悲剧调性的表达。小说中无论是自由恋爱的梁紫月、对爱情若即若离的箫音,还是“二奶”转正的辛如和等待转正的张燕,四个人到中年的女性尽管爱情开始的方式不同,结局却都一样不得善终。甚至包括梁紫月的爱情启蒙导师牛扶的婚姻在内,小说讨论了爱情和婚姻可能有的各种方式,自由恋爱、再婚、婚外情……,光明正大的或暧昧不清的,却没有一种能通往幸福的终点。小说里,爱情是梁紫月的信仰,是她认识世界的方式。当她破釜沉舟,以对初恋的“复习”来唤起新生时,对方的一句“自己摸”,拒绝的不仅仅是前缘再续,也斩断了后青春重生的一线可能。
如果说《被复习的爱情》是从代际层面书写了后青春的悲伤,那么《穿堂风》表达的就是“生为人类”的荒凉。这是一部典型的存在主义式作品。它的精彩之笔当然不是中年危机的常见主题“无爱的婚姻”,而是隐藏在无爱婚姻背后的、超越世俗想象和人类认知的“同性之爱”。小说讲述了一个家族父子两代的故事。父亲的自杀折磨了母亲一辈子,也困扰着王子丹的前半生。由于长期生活在假想敌“父亲的另一个女人”的心理阴影下,母亲对任何可能破坏儿子婚姻的隐患都十分警惕,这使王子丹最终只能像父亲当年一样,要么终身被监禁在无爱的婚姻里,要么自杀求解脱。故事到这里,已经形成了轮回的圈,足够象征后青春的悲凉,但有意思的是,篇幅已经过半,东紫却在此时开始大幅度地起承转合,以传奇笔法一寸寸地透露王子丹名字的来历,最终引出了另一个叫王子丹的男人。老王子丹的来历隐晦而神秘,惟一的信息是他终身未娶,守着父亲的旧照片过了一生。联系小说开头,父亲自杀前在报纸空白处反复拼写的名字:王子丹。原来,“父亲的另一个女人”其实是莫须有的,原来,和父亲相爱的是一个男人!故事至此真相大白,那些只有生而为人才会有的遭遇:血缘的阴谋、不可更改的基因、必须面对的社会伦理……宿命的黑手穿过了后青春伸向整个人类。
《穿堂风》里人类学和社会学之间的剑拔弩张,是东紫近期创作的主题之一,考量的是人性本能与社会伦理道德之间、非理性意识活动与理性认知之间,人是向左还是向右、抑或是等着被左右撕裂。从这个角度讲,《被复习的爱情》里的梁紫月和《穿堂风》里的王子丹及父亲王舟,人物都是具有实验意义的。将此博弈推向高潮的是《白猫》。小说讲述了一个离异多年独居的中年男子,亲情、友情、生活等诸多方面都已滑出日常轨道,在他离群索居的自我放逐中,是一只流浪的白猫把他从生活的边缘状态拉向了正轨。东紫在小说中比较了两个物种的生活态度。相对人类世界的复杂、犹疑、顾忌畏缩和心机重重,猫的世界简单纯粹、快意恩仇。她安排一只成年猫作为人的镜像,映照出人类逐渐退化的热血和冲动、对生活与生命的热爱。或许可以说,东紫后青春书写的人类学立场在《白猫》之后变得眉目清晰,这也决定了宏大的叙事主题到了她那里,通常都会被置换到生存之上、生活以下的泛市井人生中,所面对的都是最日常的琐碎、重复和麻烦。《在楼群中歌唱》和《同床共枕》都是典型。《在楼群中歌唱》讲述了一笔“礼金”的意外丢失带给四个家庭的麻烦;而《同床共枕》的内容就更细碎,通篇都是产妇麦粒因受到丈夫呼噜声的困扰,无法在月子期间安眠的故事。正是这些细屑的、恼人的却无法避免的麻烦充斥着后青春的日常生活。这无疑是《尤利西斯》的思路,即凡俗人生的琐碎与漫长里,要度过普通的一天,披荆斩棘的意志、斩妖除魔的本事并不见得比《奥德修记》中的海上十年要来得少。
在一场“日常生活的英雄”的定义中,东紫站到了存在主义这边。这也是为何她满纸的烟火气息里会流露出质疑甚至批判的原因,例如小说《北京来人了》《正午》和《伪绿色时代的生活》。其中,《北京来人了》讲述了一个反成人礼的故事。外省青年李正确将一场北京之行作为自己的成年礼物,却连天安门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莫名其妙地抓到警察局拘押暴打。一场本意为朝圣的旅行剥夺了一个青年的姓名权,从北京回来的李正确神经时刻紧绷着,只有在被唤作乳名“狗狗”时才是松弛的。这场反成人的成人礼彻底摧毁了一个青年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类似的还有《正午》和《伪绿色时代的挣扎》。前一篇质疑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后一篇描写了食品安全隐患造成的民生问题。东紫从存在主义的视野里,看到了每一个微小家庭都要面对的社会问题。
后青春是东紫小说进入现实人生的切口,人生而凄苦,更何况现实又一向是“从来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有白头”的。人生的自由落体中,来自成长内部的忧伤、迷惘与恐慌,越来越接近现实时,所有的惶怵、琐碎、孤独与绝望一齐暗潮涌动着,“看见”便不仅是一种敏感,更是一种态度。东紫的后青春书写,正是在别人的故事戛然而止处起笔,并在此中管窥世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