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院

远山近水好生活

□刘景婧

陈旭红的家乡,在长江中游北岸、湖北东部、大别山南麓的那片山水,那是她创作固守的领地。这固守,让她的文学在山水间生根,发酵出浓浓的水乡俗世人情风味。而深得唐代诗画参禅写意之妙,又给她的俗世人生增添了画意诗情。读陈旭红的小说,如同展开一幅幅山水人情画卷,在云雾缭绕的远山近水映衬下的,是饶有意趣的眼前生活。

这生活,接水乡的地气,湿润地扑面而来。《白莲浦》《水月庵》《思富湾》,看标题就知道写的都是水边人家。这水编织成水乡的网状水道,大至青峰岗下覆盖四方、润泽万物的白莲浦,小到思富湾给家家户户晚餐添荤腥的水巷,水月庵前游鱼浮动的睡港。半围山半围水的人间天堂里,到处充溢着“鱼的腥甜草的芬香”,一派恬然自在的景致。好山好水固然令人流连爱惜,那些未受外界侵扰、沉淀在水乡孩子心底的旧日时光和生存方式,才是作者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所以,陈旭红小说往往出自儿童视角、追慕之心。《遥远的纺车》里,婆纺线织布为“我”裁衣、爹为“我”剥荸荠、爸给“我”立规矩、妈和小姑闲暇刺绣编织逗我开心,一家人其乐融融;《水月庵》里,小慧成随少儒老人做棉花钵、跟刘佑明校长看鱼塘喂鱼、随大人水月庵前纳凉论诗,“文革”的时代背景是淡淡的,对当地的现世人生惊扰很少,这平静祥和,才养成水月庵女儿慧成的朴质天性。可是,这种浑然天成的生存毕竟属于旧日记忆。清芬是长大成人的慧成,她和她的同代人走出那片山水,在外的遭遇各种各样,虽坦顺者少而波折坎坷居多,却仍没有更改年轻人向外之心。待清芬都市飘零无着的人生终于落定,思富湾早已不是想念中的样子。被年轻人抛却的家园日渐荒芜,荒山锈水再无法安顿清芬们和后代心灵。往昔不可追,惟其如此,写来更令人眷恋。

陈旭红小说最打动人的,是她温润的情怀。热爱自己,温暖他人,浸润灵魂,这种温润是陈旭红每一个故事的底色。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处处可见善与美的光芒。灵山秀水怡情养性,毓化出的是纯美真挚的人性,他们惜物敬天,自足乐活。“这天地间都是周全事儿,人吃漏的鸟儿吃,鸟儿吃不到的,虫儿吃。只要老天照应,年成好,所有的都有吃的,只要是性命儿就活得齐全,那就叫好。”这就是《水月庵》里守庵堂的少儒老人的慈悲心怀。《白莲浦》中,名字就叫做白莲的母亲,就如哺育滋润万物的白莲浦一样,滋润哺育着亲生未亲养的章豪、亲养的弃儿白云、半路得来的继子柳建成,“三凑”之家的儿女们的心却越来越聚拢,生活也恬然自适。这善与美,也是作者用以化解问题的常用手段。会谋划的活络人细骚儿娘虽曾经离弃夫儿,“左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却不足坏”,被母亲和爷感化,最终还能以慈母情怀抚养丧母的四个后辈。

善美的人性,除了自然毓就,还与佛教的影响不可分。有山有水有寺庙,就是陈旭红的人物生活的地方。水乡人家笃信佛教,寺庙、庵堂、社庙比比皆是,抬头三尺有神灵让他们有敬畏,怀善念存善心。《白莲浦》中清峰寺的顿危和尚、《水月庵》里少儒老人、《思富湾》中的出晋师傅,根本就是佛的化身,他们博识超脱,自度度人。少儒老人就是现世佛,受他庇护泽被的不仅有兄弟子侄,更有弱智儿忠友儿、从小到大多灾多难的慧成,小学校长刘佑明等。顿危作别的赠语“人世温暖最为重要”,是跨越僧俗界限的人生姿态。小慧成自小经常寄养于水月庵,就逐渐修得清慧脱俗。爷和顿危交情笃厚,心遂似月夜下广纳宁静的白莲水库一样广。心忧湾里族人命运的蒙古大爹和七婆,愿以自身寿限抵冲湾中劫数。陈旭红赞许佛心善性,还因这佛心佛理能够化解生的诸般困厄与沉迷,平添空灵。《白莲浦》中,母亲正是受顿危启醒,才得以从丧父之痛中脱解,平静面对“在不明中向明”的前路,也教导女儿懂得放下,要做到两个哥哥来时欢喜,他们不来也不忧愁。思富湾的女儿清芬,因车祸得识自己人生的贵人江主任,江主任欣赏像一股清新的空气的清芬,清芬感激江主任的相助与相知,二人间是有丝丝暧昧情愫和相互试探的。但是,前有出晋师傅赠予玉鸳鸯时“玉结善缘”的箴言,后有清芬“般般合适”、“心里相从,身外合适”的解释,限定了自家的底线也绊住了“虚懦”的江主任的手脚,使得二人的关系得以保持纯净。

温润的情怀下,陈旭红小说虽然更多表现小人物的多味人生,也常感慨世事无常、生之苍凉,更多的却是正面的积极的印象与影响,即便如书写绝症患者余素的最后时光的《那对美丽的云青坛》亦是如此。小说展示单纯美丽的女性余素生命枯萎凋零的最后瞬间,她关于“无情无义的人世只合无情无意的人过活,心怀相守相望的人,早去早得清净”的义愤源自对自己和好友婚姻的绝望;有着蜡烛心、亮亮堂堂的幸福,总是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清楚明白的青绸儿,一心一意经营家庭,对人对己坦荡友善,却意外早亡,丈夫很快又结新欢,男人的冷酷绝情令人唏嘘,女人的命运令人喟叹。尽管小说从头至尾如此沉重,陈旭红还是相信爱和真情的。余素搬回南门矶后,旧居庭院的茶树、那对云青坛,都勾起南得的旧情,他开始真正追悔对余素的伤害,怀念以前的幸福时光,也对垂危的余素心生不舍。有过爱,还爱着,余素就在儿子和丈夫的陪伴中安然辞世。同样的还有《人间欢乐》。故事表面,是智障“小乙”依靠镇上人友善的接济过活,镇人施予,小乙是受施者。可是,即便在这个相对善良的镇上,男人也会因为女人们认可小乙而嫉妒抵触他;镇人也会以过年祭祀之名,将小乙和怀孕的花姑娘驱逐出社庙,让他们在常人的喜庆与欢快里流离失所,花姑娘因而失去腹中的孩子。小说以小乙的简单对照世俗世界的复杂。小乙整日笑眯眯的,知道感恩,遭逢变故还是回到镇上来,他在大端午月夜拉二胡吟出的“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给人们带来的触动,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小说借翠柳儿和酒醉者的对话,道出人生的真谛:自以为亮堂的俗人,其实人心早就蒙了油垢,小乙才是真正亮堂人。小乙离不开镇子,镇子也离不开小乙,他和镇上的人相互温暖,也是镇上男男女女的镜子。陈旭红说过:“年增岁长,见多了世上的翻云覆雨手,颠了他人也覆了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向心里求取真情与善良,热爱自己温暖他人呢?”小人物,普通事,几经波折的人生,却温情脉脉。

陈旭红的文章,带着江南特有的精致与气象,却并不局促。所有的女性,祖母们、母亲们、清芬们,别人看来劳碌辛苦的人生,在陈旭红笔下却是有滋有味的,故事的前铺后垫、起承转合都巧妙自然。《那对美丽的云青坛》中,两个美丽善良的女性同日嫁到南门矶,竟然一同魂归南门矶的山水之间,她们的人生道路相互映衬对照,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无常都已不重要。《白莲浦》中,爷死后,母亲成全细骚儿亲娘自私的请求,也成全了细骚儿的孝,也成就了后来的石材企业家柳建成的事业。母亲种善而得善果,所有的人事均得以圆满。陈旭红叙事用的,是水边人家千百年来代代相承的口头语言,这语言朴拙古奥,却蕴含无限生机,似与水乡人生浑然一体,惟其如此,才现出水乡人生与他处的不同。

最后想谈谈陈旭红小说的结构。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人间欢乐》《遥远的纺车》《那对美丽的云青坛》是散文化写法,小说结构清新自然如山溪入潭,轻盈却不失丰腴。《白莲浦》《水月庵》美中不足的是,与《思富湾》的结构显示类同的趋向:前段写水乡生活细腻圆熟,意境优美,各色人物形神丰美,而到小说后部,总有女主人公和一个(或两个)男性的情感铺展,而这些情节设置里,不管是《白莲浦》中的“我”和细骚儿、《水月庵》里的“我”和刘小浩、还是《思富湾》中的清芬与江主任、贺平,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描淡写、浮光掠影之嫌。尤其《思富湾》里,清芬因玉鸳鸯而得以与贺平结合、人生步入平和安稳的安排,是巧合还是宿命难以辨识,但其中刻意的痕迹无论怎样都无法完全消除。

2013-10-11 □刘景婧 1 1 文艺报 content37544.html 1 远山近水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