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喜欢读书的人,都会在家中单辟一间为书房。我发现的一个现象是:大约在20来年前,去人家家里做客,主人引以为傲的是客厅里的彩电沙发等物什,而现在你去稍有文化的人家,主人一定会带你去参观他的书房。从地板到屋顶的成排书架,绝对是比彩电沙发更让人有精神上的富足感和人生的成就感——哪怕书架上一多半的书都从未翻阅过。我曾经到一个所谓的“土豪”家做客,人家的盥洗间都比我的卧室还大,客厅里还挖个水池养鱼。我一句话就把主人的威风扫了:“怎么没有一间书房?”
不论你从事什么职业,不论你需要与否,书房已日益成为很多有品位的人生活中某个不可或缺的空间。我也喜欢带朋友到我的书房参观。不是为了“炫富”,只是为找到知音,找到自信,或者说,在我摆不出价值连城的古董供人赏玩,拿不出茅台、拉菲招待客人时,我就只有请尊贵的客人来到我的书房。请看那些高高在上、整齐排列的大师们,请看那些人类文明的足迹,请看我精神的富贵乡,请闻一闻人间最纯正弥久的香味——书香,最后,请看看我终日劳动的地方。我就是个在书房里耕作的劳动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个在大地上挖地、播种、薅秧、施肥、浇灌、收割的农人一样。书房就是我赖以托身养家的三分肥沃土地。
我还有一间书房,只有少数人随我去参观过。因为它实在太大,实在太偏远。它不是地产商以房屋市场价格可以衡量的面积,也没有先贤们汗牛充栋的典籍可以填满的书架。它横亘于广袤的大地上,这间巨大的书房里陈列的是雪山、江河、峡谷、村庄、古道、稼穑、牛羊、飞禽走兽,以及各美其美的民族文化与历史。不错,这也是我的书房,也是许多喜欢流连其间、并深深爱上了它的丰沛博大的人共同的书房。它像是一座公共图书馆,又像是一间人生大课堂。每个出入其间的阅读者,都可以撷取自己感兴趣的文化滋养、知识力量;每个在这书房里深受教益的人,也都可以说:“这是我的书房。”
如果仅是以面积而论,就让我以小书房和大书房来暂且区别之。小书房最大不过几十到上百平方米,大书房动辄就上百万平方公里了。在小书房里阅读或写作,大体是闲适的,安详的,劳心不劳力的;而在大书房里阅读,大部分时间里扮演的是探险者和发现者的角色。和陌生的人们打交道,与奇异的民俗文化迎面相撞,在崎岖的古驿道上跌跌撞撞地寻找往昔马帮远走的背影,在静谧的村庄聆听老牧人讲述远古传说,在烈酒的驱赶下和民族兄弟一起歌唱,释放生命里沉寂已久的浪漫情怀,在喇嘛寺庙里听高僧大德阐释生命的轮回,在教堂的钟声回荡中追寻天堂的光芒……还有就是,在这苍茫的大地上,独自体验到的人之渺小和心之辽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古代先贤的教诲,谁都明白,但不是谁都愿意去践行。在家读书容易,出门行路则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是李白对行路难诗意的描述,但是李白周游了多少地方呢?可能现在我们很多读书人都没有比他走得更远。窃以为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就是那种到了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后,历述其艰险万端,让你高山仰止(对他)望而却步(对其地),而最没有出息的人,就是只会读游记并永远在地图上旅行的人了。
于我而言,读书写作是一种恒定的人生态度,行走于大地是对这种态度的修正和补充。我时常在我的大书房里找到写作的真实意义。如果说灵感就像珍珠一样是难以寻觅到的东西,我的珍珠就散落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村庄,大峡谷的深处,乃至雪山之巅,江河之源。我没有那种安坐小书房里就可以遨游宇宙、信手采来星星和月亮的写作能力,像博尔赫斯。他的精神力量的博大,内心世界的丰沛,感知事物的敏锐,我可能学到老都学不会;还有福克纳,他只写邮票大的故乡,但却建造了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文学殿堂。作家是分类型的,我倾向于向海明威这样的作家学习,他的书房可谓大矣,一会儿在西班牙战场,一会儿在非洲的大草原,一会儿又在加勒比海湾。这样大的书房真是令人羡慕。但我知道,不是人人都可拥有它,因为海明威只有一个。
但也不可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大书房。李白有诗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种诗意浪漫,而是一种写作姿态。黄河还在那里,东海也在那里,你走到了、看到了是一回事,你把它们纳入了胸怀,就是另一层境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