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的一颗牙齿脱落了。
那是一颗坏了很长时间的磨牙,3个月前落了半边,剩下的半边像一把利器尖锐地耸立着,时不时地割着舌头。
我去了牙科医院,请医生把坏牙拔掉,医生戴着眼镜在聚灯光下察看我的牙,用一根细长的不锈钢器具敲了敲,语气温柔地说道:给你磨一下吧,不用拔,过段时间就会掉的。
由于医生的仁慈,这坏牙留在了我的嘴里,尖锐的部分被磨平,算是与舌头相安无事了。
坏牙并没有就此安宁地等待自然脱落。两天后,它开始从根部发动起义,发炎、肿胀——持续地发炎,持续地肿胀——直至边上的好牙也跟着肿胀起来,罢工,拒绝咬动含有纤维或略硬的食物。
又去了牙科医院,还是那位语气温柔的医生,戴着眼镜在聚灯光下察看,“给你开点药,把炎症消了再来。”
这颗坏牙可真不是等闲之辈,连医生也不敢轻易动它。
磨牙是什么时候坏的呢?按理说我现在还没到开始落齿的年龄——我的母亲一口牙齿还好端端的呢,硬的冷的都能对付,大笑的时候露出的牙又白又整齐,真叫人羡慕——可惜她很少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是多么动人——唉,如果我有她那么一副好牙,就不会笑得这么节制而小心谨慎了。
自5岁以后我的照片都是闭着嘴的,5岁以后我一笑便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笑不露齿——不知道是谁把这种观念植入我的头脑——或许是牙齿的不美使我自卑吧,在换乳牙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尖舔牙根,以至两颗门牙逐渐内倾,像一扇永远不能关严的大门。
牙齿不美会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初中二年级,我的成绩单评语里出现了“自闭”这个词,是班主任给的。当时并不明白这个词的准确含意,只感觉这个词像一道栅栏,把我和别的同学隔开了。
不美的牙齿并不影响它无坚不摧的功用。有很多年我对坚果类的食品特别热衷,甚至上瘾,一天可以剿灭一斤瓜子,或一斤小核桃,或杏仁。我坐在寝室灯光下,面前是一本打开的书、一堆坚果,我用牙齿咬开坚果的壳,听着它们在齿间发出开裂的脆响,很有快感。我没有办法停止这种咬噬的动作——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直到一本书看完,坚果变成沾着唾液的空壳,筋疲力尽,小山一样堆着。
那几年我所读过的每一本书里都沾有坚果的味道,我是用咀嚼的动作阅读那些寂寞极了的书的,那些书搁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从没被打开过,直到饥饿的我站在它们面前。
不久前,在一部电影里看到一个需要不停地用巧克力和动画片来度过长日的人,我仿佛又看到多年以前的自己,那惟有书籍和坚果才能安定的时光。在电影里那个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闭症患者,他与外界惟一的联系是书信,他的通信对象是他的同类,他们在信件里交流对动画片的观感、各自内心的情感,也互送自己的巧克力,他们封闭的世界只向对方敞开,他们除了对方再也没有别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和他通信的自闭女孩把这一切写成一本畅销书——就像一个洞穴被置入强光——秘密联接的情谊被出卖,并被深深地伤害了。
这个世界有多少自闭症患者?或许每一个写作者都有不同程度的自闭倾向吧?因为自闭,一个人才把目光切入到个体生命的内部,用文字和自己对话,并逐渐成为一个不需要外界声色的介入就能独自完成时光叙事的人。
我的牙齿大概就是在对坚果无节制的剿灭过程中受了内伤,以至还未完成使命就提前退场。过度消耗减损了它的使用年限,多年以前的因造成了现在的果。
清晨醒来后想到夜里脱落的坏牙,心想,它终于不再折磨我了。到卫生间,将牙膏挤上牙刷,对着镜子张开嘴——咦,怎么回事?那半边坏牙还在角落里不屈不挠地耸立着——原来它的脱落是梦里发生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