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深秋里再次站在他的面前,踩着枯黄的落叶,来到他的跟前。之前我已经多次到这里注视或者沉思。这个秋天,落叶再次回到大地上,回到一棵树的内部。树木再次裸露着枝桠,裸露着骨干,无限质感地在时间的路口伫立着。我喜欢看落叶下坠的过程。那轻盈地扑向大地的飞翔,在我看来,是一声声细腻的呼喊。它把世间赋予它的重量、美学还有密布温润的目光,都化作了一次人生的旅程。落叶是幸福的,它知道了归宿,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们呢?我可以沿着落叶的道路,回到我远方一棵树的内部。我渴望着,我愿意褪下虚伪、水分还有看不见的鬼魅,似那棵树般在时间之下裸露皱纹、伤口以及真诚,甚至还可以忘记肉体的存在,撕开内心的浆果,呈上稚嫩的思想。
我就是以穿过铺满落叶的小树林的方式抵达他的身边。脚上沾满落叶的色味、落叶的气息。是腐朽吗?还是新生的前奏?我越过落叶的壕沟吗?我不知道一地落叶的阻挡与纠葛,我能否轻易地走出来。落叶在我必经的路上,作了一个不可告知的隐喻吗?但我还是莽撞地来到了他的身边。请原谅我的冒昧与唐突,还有这一次无言的约会。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或者商榷,在秋天走进深处的某个晨曦,我展开了我和他的约会。尽管我会战栗、恐惧,产生巨大的不安以及一些疼痛与迷茫。
此刻,我站在他的面前,似朗读者般,肃穆、庄重和神圣。他始终保持着沉默,甚至经年不语。我知道有些诗句不是依靠嘴唇的诉说,它可以由落叶、道路、雕像或者遍地的野草或明或暗地隐喻、呈现。他站在一块庞大的石头上,挺直身子。实际上他不需要那块无聊的石头。站在他跟前,我们必须用仰望的方式。我小心地伸出手,左手或者右手,我没必要分清哪只手,我只想亲自触摸一下那块寒意中的铁,褐色中充满血与生命的铁啊,在冰冷与炽热中掀起血色的波涛。他一脸的刚毅、坚挺的鼻梁、强悍的胡须,迎着风霜或者雾霾甚至不可预测的灾难,他就那样侧身着,用一只眼看远方,看无穷的辽阔;而那目光,刀刻的目光,时刻保持着犀利。眼睛的前方,是东方,是旭日从地平线上喷薄的方向。我在寻找那一道目光,可惜我看不到。这看不到或许是塑造者的匠心。在尘世,也许我们只能读懂半个他?
他是谁呢?他,就是那个一直屹立在人类精神深处的呐喊者、战斗者!他就是那个阿累喊出“好瘦啊”的那位先生,除了他还能有谁站在秋天里呢。
(二)那些沉默者
夜深。我一个人怀着莫名的心绪在院中漫步。来鲁院两个月了,夜晚的定时侵入让我一直处于无休止的失眠与巨大的不安之中。是鲁院的静寂或是窗户旁停栖的飞鸟,还是我们在鲁院的夜晚小酌;喝酒、唱歌、彻夜畅聊还是节日的盛会,各种疗伤的药都无济于事,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乱,坐立不安。我在室内徘徊着,一遍又一遍,甚至有一段时间里我近乎成为忧郁症患者,总是感觉到冥冥中有个神秘者在远处召唤我。
我打开门,乘着铁笼子的电梯缓慢地抵达一楼,在旋转门的旋涡中,一个人闪身走进夜色笼罩中。夜晚的深处布满寒意,我裹紧肉身,跌跌撞撞地在夜色深处漫游着。夜晚的鲁院是灯私语的时分,是与黑暗搏斗的战场,还有那些看不见的灯盏在黑暗中守卫着。那些或明或淡的灯光从地底下钻出来,钻出泥土,蹿过树梢,向着夜穹作无限伸展。地心深处升起的灯盏,是鲁院孕育的精灵?它们整齐地站立在路的两侧,用沉默的眼神打量着黑夜、灌木丛以及地上枯萎的落叶,还有一个孤独的夜游者。
当我走过鲁迅铁像后,看到前方的银杏树下,一盏盏直射的地灯用镭射的光芒浸润金色叶子,整个林间充满了神秘莫测还有梦幻。那一刻,这个偏于京城一隅的鲁院啊,我触摸到这偌大的神性与智性的空间。这个院子啊,原来一直沉浸在灯光的照彻中。
我看到黑暗中的那些雕像,如朱自清端坐于池塘边垂钓月色,艾青斜卧椅子上审视东方,或者树木掩映中的巴金低手垂眉等,我诧异于自己的发现,甚至怀疑这么微弱的光线我真的能看到他们的宇宙吗?对,是灯光,是路两边的灯光,也是他们自身的光芒!他们的光芒与周围的景物、水波、鱼儿还有草地,融为极具张力的文学时空,花儿展开了思想,鱼儿吐出了词语,水波开始了思考……
我终于读懂了今夜的灯光,找到了一直以来失眠与恐惧的源头,是他们啊,在夜晚的深处,用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光芒在照彻我苍白的身影。沉默的人们,在午夜照彻着失眠的人啊。不能自已中,我返身转回宿舍,敲打出这样的诗句:今夜/我一个人摸黑行走/仰望/看天空深处/一些懂我的星星/啄破黑色的帷幕/在高处/照彻我无法解读的天真/今夜/我一个人摸黑行走/俯首/看瘦弱的石径/一些不眠的灯盏/穿过隐形的栅栏/在路的一隅/默默点燃我无法闪烁的光亮 我知道/在天与地之间/总有一些灯盏在陪伴/总有一些人在失眠——《失眠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