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1日,在鲁院,我聆听了李敬泽的讲课,题为《内在性的难题》。敬泽老师气场很足,他一坐上讲台,全场便有一股沉郁的气息。音质浑厚、语速缓慢、语句有力,是他讲话的特点。
敬泽老师从刚刚观看的电影《悲惨世界》说起,他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好到“此生我们看不到这么好的电影了”(他发给电影界朋友的短信,得到的回答是:此生我们也看不到这么好的小说了)。敬泽老师初中开始读小说《悲惨世界》,那是一个不知高考为何物的年代,除了玩,就是读小说。他说,这部写于19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到现在都感动、影响着我们,当我们讲到文学的荣耀时,我们能从雨果身上感受到。从《悲惨世界》,我们知道了经典的力量,就在于能带领我们回到人生中一些具有根本性的问题上来。《悲惨世界》告诉我们,生命有另外一种可能:爱的可能。
从《悲惨世界》入手,敬泽老师分析了小说中大量的自我对话(批评术语叫“内心独白”),它其实是主人公的自我倾诉与倾听。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有自我对话的能力,有自己的内心生活。但中国文学一向缺少的就是这种能力,回顾中国传统小说,没有一部以“我”为第一人称的小说,也没有如同《悲惨世界》一样和自己对话的小说。当一个人能跟自己对话时,他就是对自己负责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鲁迅的《狂人日记》很伟大,第一次以“我”为小说的主人公,出现了第一次自我对话。所以说,它是真正的新文学。
谈到新文学,敬泽老师回想起有一次参加主题为网络时代武侠小说、神话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区别的研讨会,他在发言中说,武侠小说和神话小说本来就是传统小说的延续,并无什么区别,有区别也是与鲁迅这路新文学的区别。新文学发生的历史背景是在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历史紧要关头,梁启超等一批先觉者发现,中国的问题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要使中国成为强国,首先要改造人,使每个中国人从一盘散沙的奴才转变为国家和命运的主人。
人,只有具备内心生活才能成为自己和生活的主人。鲁迅的《呐喊》《彷徨》揭示了中国人祖祖辈辈麻木的精神状态,只想“这样”,不想其实可以“不这样”,可以说,整个新文学运动就是在唤醒人,发展出人的内心生活。
鲁迅等中国知识分子,为中国人建立了一种面对自己的内心生活的传统。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与批评有对“内”的恐惧,仿佛只要向“内”转就是个人情调,于是一味地提倡向“外”,其实把文学分为内外是愚蠢的,真正的内心生活永远是向世界敞开的过程,也正是在向世界敞开中才有意义。谁又能在文学中分出内外?
新文化运动迄今100多年,寻找内心生活依然是现今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网络时代里,人们每天都面对着这么多的事情,貌似都过着丰沛的外部生活,但内心却被如此丰沛的外在生活压迫得越来越狭窄。在网络上,你感到你置身其中的是一个道德理想国,人人都嫉恶如仇,但在现实生活中,你却发现,好人也不那么好找。这是中国的现实。雨果的幸运在于,当他为人物内心生活作出选择时,尽管如此艰难,读者依然相信——这不仅是因为作家的能力、笔力,以及作家有一套预设的精神支撑,还因为他作品的真实性在他的时代有说服力。
同样的情节,在中国语境中会成为笑柄,成为不可信。在中国,精神性背景的支撑往往不足。真实和不真实取决于作者和读者对真实的共识范围。但文学创造之所以是创造,就在于挑战可能性的共识。
当然,说是容易的,做起来也许还是困难。说到底,中国作家面临的问题不是技巧问题,而是给人物一个真实的内心生活。中国作家要向前辈学习,要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去接近、抓住、看清这个时代的人心。时代和人心中有很多苟且,恰恰是中国作家应该打开的。
时代和人心中还有很多沉默的区域,打开了,就是一条新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