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的庭院里有块不大的园子,我称其为梅园。
其实,园子里还有白玉兰、木槿、木棉、竹子、龙爪槐、银杏树、苹果树、柿子树等,园子边上还有一洼不大的池塘,池塘里有鱼,岸边上还有垂柳。园子里既然有这么多的植物,怎能将其妄称“梅园”呢?可那些植物,又怎能与江南的梅媲美。它们都无法抵挡梅的风情,梅的风韵。
所以,我固执地称其为梅园。
清晨,我在啁啾的鸟鸣声中信步走进梅园。这时候的梅园空气湿润清新,我宛若喝了一杯刚泡好的新鲜绿茶,清香在舌尖上悠然地游走。傍晚,我在夕阳的余晖下走进梅园。我又宛若喝了一壶烈酒,两坨腮红涤荡了心头上的尘埃。我本是生活在世间的凡人,因为走进了文学,走进了文学圣殿,才有幸走进梅园。走进梅园,我便有了神性的从容。我仿佛是一个从没沾染过尘世的仙人,带着微醺,品咂着梅香穿行在梅园里。我细细地欣赏着梅的身姿,梅的高雅,梅的圣洁——我的心头油然地生出万千感慨来。我早已习惯于内心的生活,尽管我也知道,外部所谓的多姿多彩都不可能消除心灵的饥渴。我也知道,越是珍视心灵存在,越是注重灵魂自由,就越会发现外部生活的局限。梅能让我在活动中沉思,在沉思中感受。由此我想到爱,想到情,世间的爱都能打动我,世间的情感都能俘获我,哪怕是几句歌唱爱的诗、咏颂情的歌,都能击中我心中的柔软。
从梅园里走出来,我便走进另一个世界。还有一株未经任何粉饰雕琢、刚直不阿的梅正等着我。走进房间,我便从梅的世界走进了另一株梅的心灵。她从西方哲学、语言学、符号学开始起步,从《芬尼根守灵夜》的文本里,从乔伊斯语言的世界里,一直走进中国古典哲学的深处。她提出“以事载道”,因为她在研究八卦和中国语言学时,发现了言和意之间没有直接的互生关系,从言到意必须要有一个中转站——象。她一头扎进中外名著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屏气凝神地研读。身为笔记体小说家,被称为“小小说之王”的父亲,是她文学的启蒙恩师。她牢记着父亲的每一句话,父亲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只有靠自己能力拱出来,才是真的拱出来……”2013年的夏天,她挚爱的父亲走了,她心中的一座大山轰然坍塌。她伏在父亲的身上号啕,对着父亲的照片大哭,可亡父却不知女儿的痛,仍然以定格的微笑看着她——她并没有就此沉浸在悲哀里,而是把哀痛化成一股力量,或许这力量是父亲给的,她每晚写作至凌晨。写作之前,她先给父亲倒一杯水,然后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向父亲报告成绩:“爸,《南方文坛》今天发表了我的一篇评论。可是,女儿却再也不能听到您或表扬或批评的话语了。您知道女儿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吗?”她还向父亲承诺,说自己一定会像父亲一样努力,一样严谨。父亲能把家乡写成一片森林,她一定会是这森林中的一棵树,并把根深深地扎进传统文学的土壤里。她还要继续文艺评论的写作,把自己的学术观点呈现出来,让已去了天国的父亲看着她微笑……
她便是我渴望的、渴望了许久的那株梅。她如一捧甘露,滋润了我一直以来的焦渴。她讲她的学术见解,她讲对八卦图中阴阳符号的认识,讲文本中的哲学性、思想性,我们从傍晚谈到凌晨,再从凌晨回到傍晚。她眼神儿里的纯粹,她说起文学时的神采飞扬,都令我陶醉。我热血沸腾,我被哲学、文学烧灼得神魂颠倒。
青瑜——是栽植于我房间里的一株梅,是栽种在我心中的一株终将盛开的梅。
我终于在鲁院的园子里见识了梅,在鲁院的房间结识了梅。是前世的约定?还是文学的力量?我想,一切皆是缘。我与鲁院园子里梅的约会。我与房间里的梅探讨哲学、文学。我想,梅不会再让我错过她高雅圣洁的美丽了吧。因为,我已经错过了故乡厚重的秋,我还将错过故乡萧瑟的冬。我突然想起“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我怔住的那一瞬间,突然顿悟了我对梅的爱。
当满院子飘飞着“银杏蝴蝶”,当池塘里结了一层薄冰,当垂柳的叶子像剪刀似的刷刷落下来,我想,离开梅的日子也不远了。我也没有能力挣脱世俗,我只能携着房间里的那株梅——青瑜小友,来到梅园,与大师们一道赏雪咏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