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文学院

府河殇

□蒋彩虹

维高殁了;

九如殁了;

杨红殁了;

……

这些年,卢市镇邪门了,青壮年男子一个个地死。

父亲说,府河成了污染源,那儿的水浇菜园,菜都会生病,何况人哪。

我的府河怎么会成为污染源?怎么会杀死那些一个个在我印象中生龙活虎的邻里小哥?

我鼻子酸酸的,泪止不住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维高,那个一脸灿烂笑容的小伙子,他会丢下妻儿撒手尘寰?20世纪80年代初,维高在卢市供销社厨房工作,他年纪轻轻,圆圆的脸,笑起来一对酒窝。16岁那年我赴异地求学前夕,到供销社为厨子维高打下手。开始我总迟到,去到厨房,一锅稀饭已快煮好,这个时候我有些忐忑不安地等着他来责怪,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听到他的半句埋怨,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总是问:“睡好没?”我不好意思地说:“师傅,对不起,又来晚了。”他总是在晨色中嘿嘿一笑,说:“没事。多睡会儿。”有次我实在去得太晚,他看着我惶然的样子仍是笑着说:“没什么哪,你那么瘦,养足精神好上大学。”我红了脸羞愧地嘀咕道:“师傅呀,我没考好。”维高看着我乐了,说:“你呀,考出去就是能耐。”又道:“记住,不管干什么,都要坚持努力,社会是真正的大学,生存都是靠自己的本事。”维高师傅朴实的话语让我生出一种力量,他笑眯眯的样子我至今想起来都心生温暖。再听说维高的时候,是有一年春节回娘家听到他的凶讯。他患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已于数月前离世。母亲说,维高的孩子还太小,出殡时去了很多人,只听得一片哭声。我想象送别维高师傅的那一张张写满惋惜、疼痛、惊讶、惶恐的脸,心都碎了。

听说九如去世对于我又是一场震惊。九如是贴锅块的师傅。“九如锅块”当属卢市镇的小吃一绝。大公闸面馆边,一个圆圆的灶台矗立在门边,灶面上是一个圆口,灶里烧着红红的炭火。一边的案板上放着好大一堆面,用刀割下一坨,用擀面杖摊开,切成长条,在上面用刷子刷上酱油,将青葱的蒜苗撒上,再撒上些芝麻,用手将其拉成一鞋掌大的面团,伸入火炉直接贴在烧得滚烫的灶壁上,只一会儿工夫,用一根长长的火钳稍稍铲一铲,一个香喷喷的锅块就出炉啦。九如,中年的面孔,算得上英俊,淡然从容,是有些儒雅风度的。不管春夏秋冬,早晨必有长长的队伍等在他的灶前,我时常疑惑他那灶台前常年赤祼着的胳膊是不是肉做的,我试着将手伸入灶中,只一秒钟就烤得直咧嘴巴。九如的锅块厚实、麻多、味好。用锅块包油条,里面拌点豆豉,那是世上最最美妙的小吃,在碱水面中将锅块泡进去,和着汤喝下那泡得软软的锅块,那滋味,你没尝过。卢市走出去的学子、生意人,都会记得九如的锅块,有同学从东北回来,竟满世界在荆州找锅块,都是因为九如的锅块情结。但他乡的锅块怎及九如的锅块!九如一般会忙到晌午,若是夏天,晚饭后必定会在码头泡一个澡,第二天再精神抖擞地站在锅台前。九如是卢市镇饮食业的一道风景,我不能接受这道风景的猝然消失。

杨红和九如都是府河夏日码头的常客。杨红堪称卢市镇的美男子,我最后一次见到杨红,是二姑妈去世时的初秋,他做知笔先生(婚丧嫁娶替东家主理事务的人),那时他看上去还是健健康康的,只第二年的清明,母亲吊亲后回来告诉我,杨红因肝癌已于春节前去世,母亲和我一同唏嘘。

母亲对杨红的离世流露出的深深惋惜还索绕在我心中,只是没想到时隔半年,我的母亲也倏然离世,对府河、对亲人、对邻里,浓浓的忧伤围住了我的心。

我记忆里的府河一天到晚都是热闹的。清晨,对河赶集的农人在晓色中朗声叫道:“过河啰,过河啰”!岸这边艄公便轻悄悄地将船摇过去,朦朦胧胧中一切都带着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稍亮,码头上的棒槌声就此起彼伏了,洗衣淘米洗菜挑水的人会多起来,淘米时将筲箕沉入水中,这时会有一寸多长的鱼儿循着浑水游入筲箕,猛地一端起来,里面总有几个没有逃脱的可怜鱼儿,一些孩子会将那些鱼儿抓起放入一个罐头瓶中,为猫咪捞得一顿美餐。

早些时,轮船会在上午10点到达卢市港,它淡绿色的船体上写着“随州”二字,我目送着它笨笨的身子缓缓离开码头,对那个未知的城市“随州”充满幻想。到达卢市或离开码头,轮船都会拉响汽笛,整个镇都能听见。

若是夏天,中午就有孩子在码头上玩水了,他们一个猛子扎出好远,惹得岸上人大声咋呼,正惊慌失措时,远远地浮出一个脑袋,大叫一声,扮一个鬼脸,让担心的人生出惊喜。晌午时,母亲常常会到码头边去买些鱼虾,那是我们最盼望的口福,渔人挑着两头尖尖的小木划子上岸来,木船上一头立着一只鹭鸶,渔人的竹篓里装着的鱼是鹭鸶的劳动成果。夏日傍晚,码头最是热闹,男人们聚集在码头,说着各类新鲜事,洗净一天的汗水和疲劳。

水是流动的,上连天门竟陵,下抵省城汉口,不管多少人在码头边洗澡,第二天水里一样清清净净,过河的歇脚的口渴了蹲在河边掬一口水就喝了下去。

我的府河是哪一天开始被虐待的?回娘家在后花园看府河,先是看到河面上扯起不少鱼网,后来不时听到炸鱼的沉闷响声,再后来人们说上游修了造纸厂。再也看不到两头翘起的木划子了,也不见鸟一样的鹭鸶,再没有往来的商船,也不见汽笛响彻全镇的轮船了。我的府河里长出了满河满河的绿色植物,笨笨、肥肥的,绿得人心里发慌,人们告诉我那是水藻。

府河病了,它的水不再鲜亮,有淘米的筲箕伸入水中,即使是不谙世事的鱼婴儿,也不敢游入人类设置的陷阱。码头上仍然有妇人一排排地淘米洗菜,远远的也听得到棒槌一声一声地响,仍然有挑水的人在码头的台阶上来回闪着一担担的水桶。每到夏天,也还是有不少人到府河泡澡,直到有一天,那水开始由绿变乌变黑。人们才知道府河是再也不能承载那些曾经拥有的满河欢乐了。

我再次回到卢市镇的时候,绕到我曾经居住的老屋去寻访往日的美好记忆,老街的青石板还在,但老屋已经易主,新做的一栋楼房气派地立在那里,像一个粗俗的暴发户。府河岸边如坟场一般寂静,乌黑的水远远地在河中央泛着粼光,死水不兴,河坡边倒下的垃圾漫延到码头边,望着已经要退到河心的浅浅的一河黑得发臭的水,我的心仿佛被刀割一般疼痛。

我那些英年早逝的邻里小哥,在府河岸边生活了一辈子然后回归到泥土,他们睡得安稳吗?镇上的老人们,都曾经是以宁静的心送别死亡的,那时死亡是崇高的,是从容的,是洁净的,府河干净的流水能为他们洗净身体。可是我的邻里小哥,他们正当盛年,那些鲜活面容的凄然隐殁给生者带来的悲伤怎么可能让死亡变得从容?对那些殁者,亲人们到哪里还能找到一桶洁净的河水为他们洗净尘世的污垢?

什么时候再能像少女时代掬一捧清澈的府河水洗净满是汗尘的脸庞?什么时候再能看到孩子们嬉戏于夏日的水中而不是沉溺于网吧消磨那无趣的午后?谁能还我的父老乡亲一条健康的河流?

2013-12-20 □蒋彩虹 1 1 文艺报 content36651.html 1 府河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