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学院

《认罪书》:自己与自己的战争及和解

□陈 涛

《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刊发了乔叶的长篇小说《认罪书》,作品的第一章开笔写道:

“现在,是深夜一点。

我拉开窗帘。

雪正无声无息地下着。这是二0一一年郑州的第一场雪,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就要死了。”

暗夜静谧,雪的飘落愈发衬出世间的沉静。死亡,这个黑色的字眼,如同睡眠一般庸常熟悉,从唇齿间缓缓流出,毫无讶异、悲愤以及惧怕的表征。可就在这份平淡与内敛的下面,内蕴众多渴望解答的悬念。

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金金的女子,年少的她在与同母异父的哥哥们的争斗中,在乡人带有鄙夷的目光中慢慢变得倔强、自我、任性。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没有谁有义务一定对你好。”所以她也从未真心对别人好过。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叫梁知的男人,她的世界才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梁知爱她,呵护她,却又最终离开了她。

在《认罪书》中,人物的名字是有寓意的。梅好代表着美好,梁知与弟弟梁新分别是良知与良心的谐音,而金金,也预示着女主人公的固执、任性与斤斤计较。整个故事真相的水落石出,正是因为金金锲而不舍的追问与追查。原来,梁知因为她的相貌与梅梅相似而心生爱意,希望通过对她的爱来达到忏悔的目的。却不曾想,金金因为从最初对梁知的不舍深情,到报复梁知的负心以及因为梅梅的死而对梁知的愤怒,使得金金得以揭开层层历史的迷雾,开启了书中众多人物的一段段试图在自我剖析与安慰中的救赎心路。

英国文学家王尔德有一句名言,大意是说每一个圣人都犯过错。圣人尚且如此,何况芸芸凡人。《认罪书》中有一群犯过错的人。他们年龄各异,有男有女,身份不同,心底都有着或浓或淡的忏悔。梁知是一个为了事业不惜牺牲自己所爱女人的男人,并将这个女人推向死亡的深渊。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周大新在《向上的台阶》中刻画的廖怀宝的形象。不同的是,梁知要比廖怀宝有良知,他是充满悔恨与愧疚的,并且一直试图通过某些行为去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梁新虽然很爱自己的姐姐,却在无意中充当了毁灭姐姐的帮凶。梁知与梁新的妈妈眼睁睁看着梅梅的妈妈梅好走入水中死去,终于与梅好的先生走到了一起,她怎能没有罪过?还有钟潮,用权力与暴力占有了梅梅,等到梅梅生下他的孩子之后,他又将孩子抢走。《认罪书》中,读者随着金金的视角去辨别每个人的罪与恶,可越到最后我们慢慢地发现,金金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她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上学时候勾引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目的达成后又一脚踢开。后来她对待男人的态度与方式也同样如此。等到深爱她的梁知离开她后,她在怀上梁知骨肉的情况下选择与梁知的弟弟梁新相恋并组成家庭,其变态心理令人咋舌。为了拯救患有白血病的女儿,她不得不再次怀上梁知的孩子,结果被梁新发现,直接导致了梁新的死亡。还有她的生身父亲哑巴,一直到死都未曾得到她的谅解与相认。

如果人生总像梅梅或者梅好那样美丽圣洁,与人为善,将是多么完美的旅程,可这更多是一种奢望。《认罪书》密布各种的错与罪。这其中既有人性的卑劣之因,也有时代的裹挟之源。个人与时代紧密结合下的叙述,带给我们的是庞杂的体验与更加明晰的所得。话剧《活性炭》也是一个有关忏悔的故事,它里面有一句台词说,“如果将来活得没有愧疚,年轻的时候就要学会担当。”所以,当个体的担当萎缩乃至消亡的时候,其良知与良心又怎会安宁?

《认罪书》是一段段自我忏悔救赎的心路历程。当书中的人物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时,频繁出现的一个词就是沉默。用沉默去面对,用沉默去抗拒面对。魏微在《胡文清传》中,用不到一万字的篇幅刻画了一段从年轻到年老的人生。在魏微看来,当一个人所犯下的错严重到已经无法用忏悔去消减丁点内心的负罪感时,沉默就成了最好的方式。如果没有金金,梁知一家会在默契般的集体沉默中生活,他们也会如同“胡文清”一样生老病死,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金金的出现,扼杀了他们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却又毅然决然地打开了封闭着布满痛苦与不堪回首的沉重铁门,引领着我们与书中人物一起打破沉默,俯首认罪。面对曾经的过错,书中的人物有的痛哭流涕不停忏悔,有的躲躲闪闪自我安慰。但不管他们的态度怎样,正如梁知所说那样:“人如果有罪的话,是不能自己原谅自己的。自己原谅自己,这是不行的。”

《认罪书》最终将主人公们都推向了死亡。代表美好的梅好与梅梅死掉了,梁知、梁新以及他们的妈妈也死掉了,金金与女儿安安也死掉了。梁新、安安这些无辜生命的逝去固然可以加重那些负罪者的痛苦与内疚,但是人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让他们接二连三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故事发展的本身有内在的逻辑,死亡同样如此,如果为了逻辑而逻辑,那这个逻辑就失去了本身的力量,反而增添了些人为的色彩。

王尔德的那句名言,前半句是每一个圣人都犯过错,后半句则是说每个罪人都有未来,而作者却为书中的罪人关闭了通向未来的门。对负罪者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心灵的煎熬与挣扎,惟有这样,才能减轻他所犯下的罪孽。相对于这种封闭式的结局,我更欣赏一种开放式的结局。

作者在《认罪书》中曾这样写到:“以后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地想:底线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统一的底线吗?底线有多少个层次?那天在夜市上看到了千层饼,我忽然觉得:对很多人而言,底线就是千层饼,每个人都只取自己想要的那层。于是,此人的底线很可能正是彼人的顶线。而彼人的底线,也很可能正把另一个人踩在了脚下。”也正是因为底线不同,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错与罪的产生。尤其是在这个约定俗成的底线一降再降的时代,《认罪书》出现的意义,一方面显示出作者令人钦佩的良知与勇气,另一方面也如同麦克尤恩的《赎罪》一样,它在提醒、警醒我们要去走一段有担当的毫无愧疚的人生。而不是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你依旧要为年轻时的过错而后悔、流泪,甚至整个人生都将黯淡无光。

面对曾经的错与罪,不管你要怎么试图去掩饰、消灭它,都注定是徒劳的,它会在某一天跳出来,带着你接受审判。因为“我忽然明白:原来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黑夜。无论是多么浓稠的黑夜,都会有光。谁也不能消灭这光。谁也不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忏悔的旅途中,自己与自己的战争及和解。

2013-12-20 □陈 涛 1 1 文艺报 content36655.html 1 《认罪书》:自己与自己的战争及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