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现在的写作是左右开弓,既写当下题材的都市小说,也写历史小说。他新近出版了历史小说《长生》,描绘的是13世纪成吉思汗面见道长丘处机的故事。其实,大家最熟悉的,还是他那些关注当下生活的小说。他似乎对社会和人群有天然的敏感,不过,他希望自己不断地拓展写作范围,因为“中国正处于一个激烈变化的时代,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出发”。 现在的邱华栋视野开阔,他看到的是全社会的东西。
比如,《社区人》系列是他完成的都市短篇小说系列,已发表60篇,这算是一部糖葫芦串成的小说。他把目标锁定在有固定职业、有房有车的中产阶层。如今,城市中产阶层迅速地扩大,但他们面临着许多问题,家长与孩子之间、夫妻之间、婆媳之间,虽然全是琐事,但反映的是当下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在今天的城市中,中产阶层正在改变社会的结构,同时,作为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都非常稳固的一个逐渐扩大的群体,他们的生活品位和生活乐趣也逐渐趋同,是引领城市消费和时尚的主体。他们往往选择环境和人文气氛都比较好的社区居住,并且正在形成中国独特的社区文化。但如果你剥开了生活的外衣,你会发现,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伤心事,每一个人甚至都有自己的情感痛点,这个痛点是他们的隐疾与暗伤。
邱华栋的这个系列小说抓住了当今这个急剧转型的社会中勃勃兴起的新阶层生活中的问题与疼痛,揭示当代生活的真相,也表达了中产阶层的困境:他们想寻找到理想的生活,并努力地承担着生活赋予他们的一切考验。由此,他状写了他们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有白领女性因为一次车祸导致毁容从而改变了生活态度的;有面对自己未婚先孕的女儿的单身母亲;有参加马会的成员却被朋友偷窃了东西的收藏家;有几年之内把几百万财产都莫名其妙弄光的;有晚景凄凉的动画片配音演员的深刻夫妻感情;有打铁的艺术家的情感罪孽;有因为父爱缺失性格畸变导致人变为人熊的;有面对儿子青春期烦恼的父亲;有音乐家和他的懂音乐的狗的故事;有网络爱情的悲惨结局。很多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经验和他对生活的深入观察,这个系列小说是进入阅读他的都市题材小说的入门作品。
但我想重点谈谈他的长篇历史小说“中国屏风”系列。几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邱华栋的三部历史小说《贾奈达之城》《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这几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外国人在近代中国发生的爱恨情仇。《单筒望远镜》讲述一个在中国出生的法国女孩,到山东寻找哥哥,经历了义和团的全过程,她拿着单筒望远镜打量那个时候的中国,看到一个腐朽的、摇摇欲坠的中国,同时,她还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和死亡。
而《贾奈达之城》则是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人物,书中的女主人公戴安娜·西普顿1946年至1948年随丈夫艾瑞克·西普顿翻越中亚群山,抵达中国新疆,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她把这段生活写成回忆录《古老的土地》在伦敦出版。
在邱华栋的这部小说中,对于外部世界自然景观的描述,是出神入化的部分。对于出生地新疆的回忆、热爱、留恋,使邱华栋对古老山川大地风貌反复吟颂,读后令我眼前长时间是一片眩目的洁白,几近于雪盲的效果。那是由冰川、冰谷、雪山、冰岩构成的世界。还有新疆中亚地带独有的炽热的阳光、肥美的草甸、枯黄的戈壁、怡人的绿洲,大地上的气味、颜色和声音……他对景物如此迷恋,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铺陈、渲染,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小的描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内心里带着对万物至高无上的顶礼膜拜!在叙述一个外籍女人的心理活动时,写作者选取了独特的视点。因为出场人物少,人物关系相对简单,故事情节也相对单纯,无非是戴安娜跟其丈夫的登山活动以及领事馆里简单的日常生活,戴安娜跟年轻的柯尔克孜族向导赛麦台“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关系等等。因此,作者采取了电影的叙事手法,用景物的丰富来映照人物的内心活动。在描写人物活动时,作家既像一个导演又如同摄影师,不断调度着镜头,外景不断推移,场景从她儿时生活的印度(这里有毗湿奴教派的扎格纳特游车节,教徒恒河沐浴场面,丛林狩猎场景),延伸到她的家乡英国宁静的小镇,然后镜头推摇,依次摇过大坂,摇过南亚次大陆,摇过中亚腹地,来到喀什葛尔,来到新疆,来到作者最擅于描绘的地方,通过这些视觉画面的刺激,使得人物的内心世界变化,如同这里的景深一样显得富有层次、更加立体。同时,人物的往世前生的书写,给小说增加了神秘感和宗教氛围。作者让戴安娜的前生是一个新疆王朝的公主,而赛麦台的前生恰是公主的恋人,现实人物的虚拟之爱在前生得到肉体上的欢娱和满足。最后赛麦台为救戴安娜,被雪崩埋在冰缝里而死的情节,更是书中最动人的篇章。
中国步入全球化的历史也许是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前就开始了。络绎不绝的外国人,那些传教士、商人、冒险家和旅行家,还有一些考古学家,纷纷来到了中国,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对中国的想象,在中国经历了他们一生难忘的岁月。而他们眼中的近现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些年,很多外国人在中国的回忆录、亲历记出版了不少,成为我们了解中西方交流史的重要资料。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观察外国人,来抒写他们,却是少之又少。可喜的是,邱华栋的《贾奈达之城》《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时间的囚徒》,就写的是近现代史中外国人在中国的生活经历。不难看出,他是非常有雄心的,这几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近代史上出现在中国的外国人,像镶嵌画一样展现在中国的屏风上,与中国发生了难忘的爱恨情仇。看来,邱华栋试图找到更高的坐标系,在全球化语境中,展示文明和文化间的冲突。
小说《骑飞鱼的人》的时间背景则远到了1860年,这是一个英国男人在战乱中寻找华裔女朋友黑玛丽的故事。《骑飞鱼的人》的情节主干取材于一个真实人物的经历。他叫林德利,曾经参加过英国海军,1859年来到香港,辞掉了海军的职务之后,来到了上海,后来又于1860年进入到太平天国控制区。他认识了当时太平军的重要军事领袖忠王李秀成,得到了忠王的委任,成为太平军的战友,他和未婚妻玛丽、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参加了忠王组织和领导的多次战斗,而且相继失去了他们。1864年上半年,在太平天国运动即将覆灭的前夕,他离开了中国,回到了英国,他写了《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这本书于1962年在王维周和王元化父子翻译下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部出版。根据史料,邱华栋运用小说家的智慧,展开了无尽的想象,而且还有一种神奇的魔幻色彩:在小说中,英国人林德利骑着《山海经》中的几条飞鱼,分别出现在1860年以后中国很多历史事件的现场: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太平天国和清军的作战、李秀成被屠戮等,展现给我们无比宏阔的历史和战争场面。
“中国屏风”系列选择了近代中西交流史上最典型的三个事件。《单筒望远镜》把我们重新带入义和团运动的潮流之中,以一个法国女人阿苏尔在中国的经历再现了那场运动的复杂性;《骑飞鱼的人》则把太平天国的旌旗挂在了我们面前,在这场农民起义中,居然还有英国人林德利的参与,在他的眼中,太平军的英勇无畏和后来的腐化堕落各有呈现。《贾奈达之城》把英国人戴安娜·西普顿和丈夫艾瑞克在中国的历险翻了出来,还原了丰富的历史细节。
在小说中,作者也极力做到接近“西方人”的真实想法,对故事的设计、人物的刻画、叙述的技巧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如在《单筒望远镜》中,第一部分让主人公以写给夭折儿子书信的方式叙述,试图用书信这种方式得到读者的认同,对旧中国的脏乱、砍头等种种“恶俗”进行了奇观式的描写;第二部分是一个剧本,作者是英国人阿苏尔的钟情者普利南,作者格外用心地将剧本“作者:约翰·普利南”的字眼显著标明,试图营造一种虚构中的真实氛围,写到了义和团与传教士的激烈血腥的冲突;第三部分的叙述人又成了阿苏尔,借用的是回忆录的方式,将义和团进攻北京教堂、疯狂搜捕传教士写得格外传神,也写到了八国联军对义和团和平民的残忍杀戮,对宫殿奇珍异宝的大肆抢夺和破坏。作者在《骑飞鱼的人》后记里写到“恢复历史现场的话语,是小说家想象力展现的最佳场所”,他确实是在努力地“恢复历史现场”,其实,我们在阅读中看到的恰恰不是西方人的内心世界,而是一个中国作家对西方人的真实想象,作者在塑造每一个人物的时候,都运用了中国人的心理对其进行想象。
然而,画出“中国人眼中的西方人”或许是作者得到的意外之喜。近年来,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学说传到中国,很多学者纷纷以之为据,反对西方把中国作为一个“他者”来观看,激烈地批判西方文学中对中国丑恶的、充满偏见的“东方主义”的塑造,并连带着将国内的一些文学作品、电影批评一通,认为它们是在迎合西方人的想象,满足他们奇怪的东方趣味。人们在有点忘乎所以地批判东方主义的同时,似乎忘了另一件事:西方人不了解真实的中国,那中国人了解真实的西方吗?“西方”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他者”?如果没有“中国”作为参照,“西方”便不存在了。考察一下中国人心目中的西方人形象是非常必要,也是非常有趣的。那么,中国人眼中真实的西方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历史上的中国曾经长期闭关锁国,自给自足的文化使国人陶醉其中,以“世界中心”的文化姿态自居。近代以来,船坚炮利的外国人用强硬的方式打开了中国的大门,震醒了这头沉睡的“雄狮”,也打破了文化的僵滞状态。中国在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下展开了与外国的交往,被欺负的屈辱感与对外国式强大的向往无奈地并存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国人在中国人心中的形象是两极化的:要么是横行霸道的侵略者,要么是代表着文明、举止优雅的绅士。感情因素的参与使得理性认识的力量显得很微弱,这使中国人形成了一种固执的“偏见”。甚至到现在,这种“偏见”仍然深植在人们的无意识当中。当然,这种“偏见”在历史的发展中或许是不可避免的,是具有相当的合理性的,但“偏见”的存在影响了我们对外国的深入认识。在国际交往日益频繁的当下,在大多数中国人眼中,西方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清内心的“偏见”,去认识一个真实的外国人?这一切或许都需要从晚清以降中外交往史中、从当下中国人心中去认真寻找“偏见”形成的根源和线索。邱华栋的“中国屏风”系列正是一次寻找的努力。
他更大的“野心”是,让我们深入到西方人的内心深处,尽量真切地理解西方人的想法,与我们自己心中的西方人形象做一个巧妙的对比,以此使西方人的形象在我们自身的对话中得到更真实的映现。他用了一只历史的“单筒望远镜”,向西方人的内心望去,他看到的结果虽值得商讨,但他得到的却是一个中国作家心中真实的“西方”,我们也由此看到了他心中真实的“西方主义”。可以说,这些小说的确有着独特的审美经验和题材的特殊性,情节也很精彩,至少都是优美凄婉的爱情小说,其次,又达到了一种新历史主义小说的高度。而从西方人心理体验东方世界,从西方人的角度反观中国,邱华栋的这三部小说冲破了当代汉语小说视野狭窄的藩篱,将一个全新的东西方相遇的历史传奇带给了我们,使我们在历史惊人的一瞥中,看到了世界的真实裂缝。
可以说,从“中国屏风”开始,从前那个天才无畏的青年,结束了自己一段内心飘摇的历史,更加深沉,淡定,自然而又超然地走向了人生以及创作的新阶段。
据说,“中国屏风”的灵感来自邱华栋家的四扇屏风,“我经常坐在沙发上,打开这四扇屏风,凝视着上面那些穿越历史云雾的人物画像,感到一些神秘和沧桑。终于有一天,这些屏风给了我具体的灵感,我决定写这部小说”。他的第四扇“屏风”《时间的囚徒》也于2013年完成初稿,表现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所经历的“右派”岁月。他说,等四本小说都出来摆在一起,就像中国屏风的四扇那样,自然天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