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庄的鲁院，午餐桌上，一瓶尖辣椒点缀着通红的花生米，像红叶与坚果。我注视着那些果实，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吃进嘴里。它们油滑地藏在叶子后面，与筷子的拣夹捉迷藏。这时，我注意到它的主人，来自贵州沿河的照进兄。他不像一些来鲁院读书的人，借着餐桌海阔天空。他的静默像北方的冬天一样长久，像是一个跟在家长后面、溜进机关食堂又独自占据一个角落的孩子。

“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小小杀手早已隐身暗处，侧耳聆听猎物踏向险境的信号——来自蛛网任何一处轻微的震动。除了阴谋得逞，不幸似乎还在加深，一只空荡的鸟巢再也无力承载昨日的温馨和爱情。”

这是不是一种伪装？变成了他《空鸟巢》的片段。伪装的祛除，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光。那一场最后的盛宴，似乎火车就在身边。我看到“泥色，泥味，泥香，与一双粘满泥尘的手，在生活中找到了某种割舍不断的默契。就是这陶”。这是他的散文集《陶或易碎的片段》里的句子，更像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孩子。隔天，“太阳背着手，始终高高在上，正午的阳光走到屋檐下，就停止了踱步，只将一条黑白分明的线划在门外，仿佛对现实做出的某种暗示”。我问双目红肿的照进，昨夜，众人喧哗，你却靠在柱子上，哭成了泪人，何以那么伤心？哭泣的人答道：“我长到40岁，第一次来北京。”

“所谓的坚硬与坚强，其实是一种声势的虚张。有时候，禁不起生活轻轻一击，瓷，依旧碎了。”至此，我把这个“陶”一般的孩子，小心藏进心里一次。

当火车奔向远方之后，时间紧跟着碎裂。“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还有什么不会碎裂？照进的女儿在高考前夕病魔缠身，父母亲领着孩子去远方治病。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一幅图景。日子就像“一大堆过度残损的旧物，哪怕是目不忍睹，依旧不肯轻易抛弃——日子的确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日子需要这个坚强的父亲像补鞋匠修补裂缝的鞋子一样，“让一双鞋从绝望的边沿转身，重新找回行走的信心”。

在行走中，我们消耗了自己的所有。“在回首中看清了来时道路的细节、芸芸众生、穿城而过的河流、环城路。湍急的河流被距离改变了速度，缓慢的节奏仿佛掉在纸张上的一段漫不经心的句子中的副词，其中心语意早已被书写者抽走。但那些弯曲的想象还存在，给人留下更加清楚的猜测和暗示。写在大地上的河流，凭借天生的柔韧（失去硬度的无限宽容）、弯曲（有时何尝又不是委曲求全）、对秩序的绝对服从（超出河岸时被人们称之为灾难）越走越宽阔。环城路的不同之处，恰恰在于它是城市的掌纹，暗含着设计者的野心和智慧：以其周而复始的步伐、日常经验消解一切可能出现的异端，让思想在一个固有的圈子里重复，最终训练出转圈者对命运的默认”。在这里，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对命运默认。在静默里得到些微的启示、安顿。

时间什么也没有记住。一切人为雕琢的思想之光都将被碎裂的时间忽略。照进依旧在行走中。偶有联络，能感受到电话另一端的朝霞与白露，山的峻挺，水的逶迤，绵延的音符中那一份遥远的牵挂。夕阳的露台上，香水月季芬芳袭人，走近，便浓郁，却没有一丝香水的造作。这样的时刻，朗读照进的文字，那些文字像香粉一样具有穿透力，自然，不能效仿。带我们回远古时代，我似乎看到一个乡间的绅士，从容地站在讲台上和他的孩子们讲叙一些久远的故事。近处的一片瓦砾、一只麻雀、一个补鞋匠、一个制造陶器的艺人，远处的一次死亡、一场葬礼或是其他的礼乐。民间与生活，无处不赋予深刻的寓意与哲理。一如我当初读完《顺水漂流》的感受，开篇准确，很多地方的叙述都很准确，到位，节制，恰当。不像其他的散文家，动辄来一个华丽的转身，浮华却失真。真情真感受，对往日记忆的重现，是生活真相的揭示，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回到我们的内心，回到起点。那是一个干净和纯粹的地方，那里有清新的空气和自如的呼吸。离开了，可以回来，在这里停顿，像一个乡间的绅士，从容回眸，蓦然间，给我们一个新世界。

鲁院教导过的学生要带着他的孩子再去八里庄。照进领着他的女儿去过，我也领着我的女儿去过，在不同的时间，在她们的花样年华。鲁院似一座地标，一个象征。不论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孩子，还是躲在一隅潸然泪下的人儿，这些命运的宠儿划着孤独的小船汇聚在一起，鲁院把他们打扮一下，装备一下。然后，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各自的河流中。有些河流归于平息，有些河流更加汹涌。而照进，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