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确实不能相信，至今我们这个星球上还有许多地方被战争笼罩。战争像一个不可治愈的毒，盘踞在有些人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人类。无人预知何时何地，这种毒又会故态复萌，带给无辜者无尽的苦难。每当战火停息，人们歌舞升平，一切似乎过去，世界的秩序重新建立，很少有人再去反思战争的阴影。海因里希·伯尔的《一声不吭》用一对战后夫妻的婚姻悲剧提醒我们，面对这万劫不复的战争毒，我们不能“一声不吭”。

战后的德国一片废墟。小职员博格内尔和妻子克特、三个孩子挤在一间公寓里，不堪生活压力的博格内尔甚至靠殴打孩子缓解心理压力。迫不得已他离开家四处寻找住处，隔一段时间再找地方和克特幽会。表面看来这是一篇爱情小说，博格内尔为了和妻子能够在一家旅馆待上一天，四处借钱、费劲周折。妻子克特期待和爱人相聚，却又担心自己怀孕增加生活负担。两个人在一起吃一顿早餐成为可望不可即的奢望。作者刻意复制两位主人公历经的各种情景，从而让读者和人物一起，感受这个过程的压抑、无奈和渴望。实际上，我们透过这两位小人物的尴尬境遇，看到的是战争的罪恶、宗教的虚伪、人情的冷暖。博格内尔之所以成为浑天度日、酗酒、赌博、不顾家庭的人，和他曾是战场上一名接线员不无关系。他对妻子说：“我认识一个少尉，他在给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引用里尔克的诗歌。我几乎死去，但终究死里逃生。也有人写唱歌，但大部分人在电话里通报死讯……怪不得人们是按照伤亡的数字计算战果的。”这些记忆的残片，打碎了他对生活的幻想，战争带来的经济匮乏使他穷困潦倒。他其实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但穷困的生活使得他负担不起这份亲情，他只能选择逃避。

这篇小说打动我的还有细节。用这个词汇谈论大师的作品显然有些拙劣，但我实在无法回避对这篇小说细节的迷恋。“从袋子里掏出一支皱瘪瘪的香烟，慢慢把它捏捏平直，然后打起火来。”博格内尔的穷困顿然显现。博格内尔和克特相继走进一家小咖啡馆，他们不约而同地赞美咖啡的味道。看似闲笔却一语写尽俩人15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和感情，让人禁不住怦然心动。尤其是克特找神父忏悔一段，让我很长时间都为克特难过。神父不时看着钟表，克特的虔诚遭遇神父的漫不经心，废墟时代精神世界的荒凉暴露无遗。克特的家庭没有出路，她的精神生活同样没有出路。她的美，她对于爱情的忠诚，她对生活的一切期许在那个瞬间都变得虚妄和荒诞，小人物的婚姻悲剧也因此成为了一代人甚至是全人类的悲剧。小说写到两人相约不再相见，博格内尔追随着自己的妻子，他远远跟着，不敢近前。“而我呢，时而俯身，时而弯腰，当她的帽子一下子看不见了时，我心头隐隐作痛”，博格内尔放在克特额头的手，克特听到别人的一条狗都单独住一个房间时的愤怒，她拒绝和丈夫像妓女一样偷偷会面的眼泪，这些细节，让我心头也总“隐隐作痛”。

评价这部小说的技巧其实不难。显而易见，作者在很多地方用心良苦，比如男女主人公分别出场的叙述方式，比如一些隐喻、象征、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明明是写战争带给人类的苦难，却又别出心裁地在圣母像和圣约瑟像下着意写那个横幅“赐予人类以和平”。极具讽刺意味。小咖啡店里的傻子，什么都不懂，却能听见祈祷，而事实上，诸神退位，信仰缺失，只有傻子还相信那个无所不在的至上。但作者显然并没有善罢甘休，小说结尾，忧愁的妻子在博格内尔的视线中消失，博格内尔因为悲伤和忘情忘记了手中的工作，此时此刻，他那句随口而来的“回家”，悲怆幽咽，这看似温情脉脉的笔触，使这篇小说始终弥漫着悲悯的气息，驱之不散。

小说中那位黑人歌手唱道：“不管怎样……我一声不吭！”为什么选择沉默，为什么放弃发言？我对此不能理解，对于这个世界的毒，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该说些什么。有些事，不能忘。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oll），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17年出生在科隆一个雕刻匠的家庭，1937年中学毕业后，曾在波恩一家书店里当过学徒。1939年在科隆大学学习，不久即应召入伍，曾在战俘集中营里待了几个月。6年战争生活的种种经历，成为伯尔早期创作的主要题材。早于1947年，伯尔即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短篇作品。他试图通过战争的描写，揭露和批判德国法西斯的滔天罪行，旨在帮助德国人民认识战争的罪恶。

上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伯尔着力描写小职员、小商贩、手工业者、民间艺人和孤儿寡妇等一些“小人物”的遭遇。他们终日苦闷彷徨，有的甚至挣扎在饥饿线上苟延残喘。《一声不吭》（1953）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有人把这部作品称为“废墟文学”的代表作之一，我在质疑的时候，看到有人这样评价伯尔：“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伯尔的思想倾向。他的爱憎十分分明，对西德社会的种种不公正现象提出了责难，并且批判了复辟军国主义的思潮。有的评论家把伯尔这一时期的作品归入‘不顺从文学’之列。”我对“不顺从”这个概念十分认同。对于这个世界的毒，顺从即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