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文学的良心

□邢庆杰

1989年的秋天,我站在空旷的田野中,为一片葱郁的玉米愁肠百结。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片让我不知所措的玉米,让我写出了小小说的成名作,从一个无名作者走进了小小说的殿堂,从而引领我在文学这条路上渐行渐远。

我是1989年春天被招聘到老家所在的那个乡政府的,做专职新闻报道员。那时,我已经初中毕业4年,并在家一边务农一边舞文弄墨4年了,有几篇豆腐块文章变成地区党报的铅字。那年月,一个青年农民在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想在乡政府谋个差事,是很不容易的。进了乡政府,不但能领到一份补贴,家里有些事如顶河工、批宅基之类的事也好办。还有一条,很快就能成为“名人”。那时候村里没电话,乡政府想找谁,就在广播里喊,这一喊,全乡76个自然村都能无缝覆盖。在乡政府的那段日子,我在责任田里干着活,有时候就听到广播里喊我的名字,我扔下手里的农具,骑上自行车就往乡里赶。

1989年的秋天,乡政府决定搞“麦棉套种”,因为这种新的种植法很多农民不理解,也掌握不了,配合不是很积极,乡里就在重点村成立了秋种指挥部,安排人员一天24小时值班,说是指导种植,还起到监督的作用。我和乡文化站站长老吕、乡广播站的小吴,被安排在指挥部里日夜轮流值班。所谓的“指挥部”,就是在庄稼地里,找了一个靠水的地方搭起的帐篷。为了方便宣传,在指挥部的门口还安装了广播喇叭。离村远,接不上电,就把电影队的放映员小王也派了过来,专门给我们发电。为了安排好我们的生活,还把水利站上的厨师派给了我们,专门给我们做饭。白天的时候,乡农技站的几个农技员也常过来,在附近的庄稼地里转一转。但她们不值班,天一黑就回家了。

我在这个叫做“指挥部”的帐篷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在搬进来大约一个星期的时候,周围的玉米基本全部刨倒了,只有指挥部旁边一块大约5亩地的玉米,一直没有刨。这天早上,刚吃过早饭,乡里的一个副书记就坐着吉普车来到指挥部,刚下车,就看到了那块玉米,不高兴地问我,这块地怎么回事?还没刨?

我跑步赶了过去,仔细看了看,这片地里的玉米长得很壮,玉米叶子都乌黑油亮。玉米的品种是“沈单七号”,这种玉米生长周期长,个儿大,产量高。我剥开一穗玉米的皮儿,看到颗粒饱满的玉米粒子还有些发白,用手指盖掐了掐,粒已经硬皮了,大约一周就能收获了。我回去把情况给那个副书记汇报,副书记说:“天黑之前必须全部放倒,明天早上县里来检查‘三秋’进度,这片地离指挥部这么近,不能让它给全乡的工作抹黑。”

副书记走了以后,我和老吕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工作还是得做,我们在村支书的引领下,来到那户人家,把事情说给了他。那户人家知道扛不住,当天就很不情愿地把庄稼撂倒了。工作完成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当时还兼着我们村里的农民技术员,我懂得,现在把这片玉米撂倒,玉米粒子的浆就会抽回去,变成瘪籽,产量要减一多半,而且卖的时候价格低,还不好出手。这5亩地,本来收5000斤玉米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一来,能收2000斤就不错了。我们就像强盗,强抢了人家的3000斤玉米。这搁到任何一个农民家庭,也是一笔重大的损失。当晚,我一直郁郁寡欢,喝了很多的酒,因吵嘴把电影队的小王揍了一顿。

以后的几天,这5亩玉米的事儿成了我的心病。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后悔自己的懦弱,当时竟没有产生保护这片玉米的想法。再加上我在乡政府已经待了多半年,了解到了一些事情后,甚感前途渺茫。秋种指挥部撤回来后,我也撤回了自己的家,经营那几亩责任田,农闲季节就去建筑工地打工。

但那5亩玉米的事情,一直在我心里纠结着,渐渐地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我终于拿起了笔,把它写了出来,题目叫《孤独一片绿》,写那片玉米面对侵犯时的孤独与无助,写农民的善良和弱势。我基本上是照实写出来的,表现出了自己的愤与怒,写得痛快淋漓。写完后,我感觉内心一片空明,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但这篇小说始终没有发表,我抄写了十几遍,投了十几家报刊,都是石沉大海。

直到事情过去10年之久的2000年,我在整理旧作品时,发现了这篇稿子。这时,我的生活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写作有了一点成就的原因,我先是被禹城市运输公司招工到机关办公室做文秘,后又应聘来到德州有线电视台,任编辑部主任。阅历的增长和文学知识的积累,使我一眼就看到了这篇小说所存在的问题。于是,我对它精心作了修改。在修改后的小说中,我给了“我”(三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以牺牲自己的工作为代价,保住了那片玉米,而那片玉米不但没有给乡政府的工作抹黑,而且得到了县领导的表扬(县长笑着对他说,这片玉米还没成熟,你们没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义,这很好)。而乡长也对自己之前的做法有了懊悔(乡长急忙跑出帐篷,四处观望,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一阵晨风吹来,空气里溢满了玉米的馨香。乡长吸吸鼻子,眼睛湿润了)。这样一改,整个作品的调子清新明朗了,更重要的是,融入了积极向上的思想,使人从作品中看到了人性之美,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小说的题目也改为《玉米的馨香》。我开始把这篇小说投往各个报刊。那时,我还存在着一稿多投的陋习,这都是多年写稿屡投不中养成的。没想到的是,这篇小说很快被《百花园》《新安晚报》《齐鲁晚报》等全国十几家报刊发表。在2001年举办的“首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中,《新安晚报》的编辑老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篇作品推荐给了评委会。直到评选结果公布,我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后来接到山东威海的文友魏永贵打来的电话,我才知道,我这篇小说在这次评选中获得了一等奖,而且在10名一等奖中排名第二。我找出获一等奖的名单看了看,获奖的全是一直活跃在小小说文坛的大家,没有一个是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此后,这篇小说所带给我的福音是始料不及的。先是《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三十几家报刊杂志纷纷转载,后又入选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选》《中国新时期微型小说经典》《微型小说鉴赏辞典》《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中国小小说300篇》等20多种选本。来自大江南北的邀稿电话、邀稿信也使我很快“稿债累累”,这大大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几年间,写了数百篇小小说,先后正式出版了小小说集《电话里的歌声》《母爱的震撼》《善良的回报》《百年魔咒》等十几部,其中,前两部获得了“冰心儿童图书奖”。

《玉米的馨香》多次成为我的代名词,去郑州开会,负责接待的邹磊兄见了我不叫名字,直接称呼“玉米的馨香”,去北京开一个小小说的会,登记的时候一报名,人家直接就喊出了“玉米的馨香”……

近些年来,我把主要精力转入了中短篇小说的创作,有几十篇作品陆续登上了省级刊物和国家级大刊,还获过省内外的大奖,但没有一篇作品能像《玉米的馨香》这样在圈内广为人知。这使我明白,作品获奖和上大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的质量要对得起读者。做人,是要讲良心的,而为文,也要讲文学的良心。

2014-10-17 □邢庆杰 1 1 文艺报 content39227.html 1 文学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