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打渔鼓

□青 梅

爹今年69岁,住在山里。

山里有一座经年的石屋子,那是爷爷当年从山谷里寻来石头垒起来的,佝偻着身子的爷爷把山屋子盖得有些低。7年后爷爷走了,奶奶被五个儿子接到家中去,轮流照顾。

爹不识字。爹是13岁那年开始挣工分的。爹13岁时,奶奶还不想让他帮家里挑水,怕压下了个子,在农村矮个子的男人是不好找媳妇的。

后来,我的姑姑出生了,再后来,我的小五叔也出生了,奶奶就全力在家照顾着这一家大小,外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爷爷和爹。

爹督促四个弟弟和妹妹去上夜校,他一个人全力帮助爷爷承担了家里家外的所有的活计。

从年初二送完家堂桌子出门串唱,到正月十三回来,爷爷和三爷爷背回的布口袋里常常是五花八门的吃食。有一家喜欢听爷爷唱拉胡调的老奶奶,竟然给了他们一副裹脚布,爷爷眼尖,把这副裹脚布在三爷爷看到之前,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爷爷最爱唱的是“十八里相送”,是痴顽的梁山伯与多情的祝英台的故事,三爷爷唱九妹英台,爷爷唱呆子哥哥山伯。两个人唱得哀婉动人,情肠百结,祝英台的真情表露和梁山伯的风情不解,每每更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听得唏嘘不已,久久不忍离去,

正月十三,爷爷和三爷爷得胜还家,这个时候,对于整个大家庭来说,他们两个是功臣,他们把融来的粮食用公斤秤称成4份,由着大爷爷挑一份,二爷爷挑一份,三爷爷挑一份,最后那一份,便总是无可选择地留给爷爷。

爹这时蹲在这一堆粮食旁边,透过煤油灯摇曳的火光,爹顿顿地说:“我也要去下乡串唱,我会挣更多的粮食回来。”

爹这年跟着老孙,学会了打渔鼓。

老孙是爷爷结交的一个乡间说书人,他圆圆的脸蛋儿,鼻子是典型的酒糟鼻,红萝卜头似的卧在那儿,嘴巴是向里洼着,整张脸上,也只有那两只眼睛是灵动的惹人的,尽管这眼睛明显有些一大一小。别看平时,这眼睛和鼻子嘴巴眉毛什么都了无生机的样子,可是等老孙手打渔鼓,一开始演奏就大不一样了,那眉毛会挑起来动,毛毛虫似的,那鼻子更是不甘落后,一息一张的好像是翘首待飞的蜻蜓,眼睛“嗖”一下子全打开了闪着睿智的光,那张向里内瘪的嘴巴开始珠光宝气,出口成章,那声音却又出奇的粗壮和沙哑,但就是这种别样的沙哑,把爹弄得五迷三道的。

老孙的渔鼓是用长90厘米的竹筒做成,一头蒙着油膜,什么是油膜?嘿嘿,就是猪膀胱膜。

老孙用左手竖抱渔鼓,左手手指还要间或夹击简板,用右手击拍鼓面。打渔鼓的指法是有规律的,简称“击滚抺弹”。爹说:“天高了,悬星挂斗;山高了,藏龙卧虎;水高了,四流八方;艺高了,四海名扬。各位看官,你就听我道来了哦……”

爹把渔鼓打得砰砰地响:“说了个小孩恁听端详,正月出生,二月里长哦,三月里会叫爹和娘,四月里会跑又会跳,五月里长成高挑梁,六月里赶考京城进,七月里中了状元郎,八月里洞房花烛夜,九月里添了小儿郎,十月里白了满头发,十一个月里告还乡,十二月里一命亡哦。你若问他叫个什么名?起名儿就叫月月忙哦。”

爹后来果然挣了好多吃食,当然不是打渔鼓挣的,队长欺负爹不识字,故意在记工分的时候,少记得爹的工分。爹虽然不识字,但爹的心记能力不容小觑。爹把每天工分记了个一清二楚,并且还捎带着记了队长家的工分。

这下捅了马蜂窝,队长跑到大队村委那里给爹开了介绍信,介绍爹去煤矿。当年窑伙子可不是个好活路。在煤矿待了漫长的17年,爹每天是拿着性命在奔跑,这其中爹大大小小的工伤加起来受了5次,轻些的工伤,怕妨碍了当年煤矿的安全奖金,爹好多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被班长队长安抚了了事。常常这时候,爹是愿意受伤的,因为好像只有受伤后,爹才会被班长队长和工友们重视一样,大家彼此小心翼翼地共同保守着这个不能被说破的秘密,在这个秘密里爹是当事人也是受害者,爹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呵护和待遇。受伤最厉害的那一次是井下瓦斯爆炸,“砰”的一声,整条巷道都坍塌了下来,爹和他的工友一个也没有跑出来,等爹被扒出来时,血肉模糊。

爹被送进了医院,矿长亲自来探望爹了。

我的四个叔叔们连夜商议对策。四叔说,“不管你是怎么受的伤,到最后总会以违章操作定性的。”三叔说,“那就不提工伤的事,只提家庭困难。放心,全年的安全奖金是多少,这些当官的最有数。”

于是在这次工伤中,我家额外有了两吨大块煤,爹额外长了两级工资,我的娘额外地新得了一份矿工全年的福利待遇,我们兄妹四人更是额外每个人都添了一件厚实暖和的棉衣和一双崭新的雨靴。

前三天,是爹最难挨的日子,几次手术下来,全身的肉皮好像都作了转移,后来才知道那叫植皮。

爹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兄妹四个被允许带到医院里看他,那时大哥、二哥和我,站在爹的病床前看着被包裹起来的爹,小弟弟还在娘的怀里,爹从纱布的缝隙里看到了我们,他好像还咧嘴笑了笑,我看着爹被插了各种管子的身体和嘴巴,想到的却是爹的渔鼓,爹真应该去打他一直喜爱的渔鼓,爹打渔鼓的样子很酷。

爹丢开渔鼓的时间,细细算来已有17年了。

17年后,爹托着一条残腿,顺从了矿上的决定,内退了。 这一年,爹51岁。爹和娘把奶奶接在自己身边全年照顾,这一照顾就是6年。

奶奶活着的后两年,有些老年痴呆,她总是记不住这偌大的家族里谁是谁的谁,她惟一记住的是爹,是爹的渔鼓。

每每爹的渔鼓打动,奶奶总会安静地在听,后来,奶奶失语了。

医生让爹多与奶奶说话,要不奶奶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会说话了,爹每天就陪奶奶说话,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两年过去了,最终奶奶已不能说话,但她有时候会看着爹,她的眼神爹是晓得的,她每每这样看爹的时候,爹就会拿出他的渔鼓,铿锵有力地打动起来,惟有这样,奶奶才会安静下来。

奶奶走的那天,是个很普通的日子,她拉住爹的手,示意爹坐下来,她用力地看着爹,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奶奶一哭,爹就受不了了,爹把渔鼓拿了过来,奶奶一只手拉着我爹,一只手摩挲着渔鼓,爷爷当年用过的三弦已经陪葬了,奶奶想念爷爷的时候,就只会摩挲渔鼓。这天夜里,奶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爹把渔鼓放进了奶奶的棺木里。奶奶与爷爷终于团聚了。

这以后,爹与娘搬去了山屋子。爹因为身材比娘高,每每进屋子总是稍稍弯着腰,这一弯就到了65岁。

爹66岁这一年,搬进了新家,新家离了山屋子不远,搬进新家的那一天,爹拿了一把掉了大块瓷的白茶缸,他左手横拿着茶缸,右手拍打着茶缸,“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爹又打起了他的渔鼓:“正月里来正月正,张家姑娘要陪送。叫声爷娘恁莫怪,听奴试讲恁试听。别的样式奴不要,就要满头的金镏宗。三金三银三流苏,外配尺半一品红……”

为给爹找一把像样的渔鼓,这两年我跑过很多地方,照着当年的记忆,我总是走在寻找的路上。

2015-01-21 □青 梅 1 1 文艺报 content15746.html 1 打渔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