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捕鼠的事情,我已不再陌生。猫晚间出去,清晨披着灰白天光归来的方式会不一样。猫如果悄无声息地回来,乘主人未醒,钻进被窝,或者蜷在松软的毯子上,仿佛深睡未曾醒转,一般是夜间毫无收获,空手而返,肚子或许饿着,但也不敢贸然叫唤,很有些理亏不好意思的样子。猫如果得胜,逮到一两只老鼠,总会大张旗鼓地回来:嘴里衔着老鼠,也不急于吞咽,人在哪里,就找到哪里,并用鼻腔发出些大的声息。有时当着主人面,嬉戏老鼠。这嬉戏像极了孙悟空在如来手掌内翻筋斗。如果衔来的老鼠已死,猫也会将它搁在地面上,用爪子来回拨弄,直到意兴阑珊。也有一些世事已经看淡的猫,清晨衔着老鼠回来,找个安静角落,独自进餐,一派老年意象。
猫最懂得优雅,这胜过惯常女子,它的肢体动作少而又少,力度常常在一朵花承受清风之上,独来独往,孤绝之外,大眼睛还藏些不解与无辜。如此,我总以为猫的梦如果不超凡脱俗,起码也要文艺一些,或者,魏晋一些也有可能,没想到它们还是坠落世间,做着捕鼠为生的行当。
我养过的一只虎斑小猫很是瘦弱,总是营养不良、百病易侵的模样,生小猫倒是一年一窝,是一位极慈爱负责任的母亲,小猫眼睛未睁行动不便时,整日守在窝旁,风吹草动都格外警醒,待到小猫可以行走攀爬,便带领它们熟悉周边环境:花园、果树、房间、台阶与甬道。吃饭也总是等小猫吃完,才去胡乱吞咽一些。有一次,它逮回一只小老鼠,兴奋地大声喵呜,招呼小猫去吃,自己则蹲在一边啃食盘里干硬的馒头块。
我以前看《猫和老鼠》,曾经感慨:猫和老鼠才是朋友,因为它们是彼此的精神动力。现在想来,瞎扯。在猫眼里,老鼠不过是美味的食物而已。
冬日的黄昏来得总是匆促,下班才要往家走,西天的紫色光晕已被暗灰取代,淡烟浮起,远山也只剩下黑的朦胧剪影。转换的事情如此不经意,仿佛从没有转换发生。近处,冷风似晨间白霜,并未散去,枯瘦的青杨枝条、屋顶、衰草,甚至掠过的一些鸟影,都裹着寒意。我塞着耳机慢悠悠地走,并不着急。冬天便是一个大撤退之后的荒原,烽烟已尽,走不掉的,都带些仓皇模样。这样走着,看见路旁绿化带的荒草中,一只白色流浪猫躺在那里,微蜷躯体。它已死去,但仿佛正在熟睡,小脑袋抵着胸部,毛色并没有被尘土污染,显得蓬松柔软,耳尖依旧挑着俏皮。
汽车在身旁疾驰而过,行人看不清容貌,大小提琴的声音中,我想起的,却是前几天的一个梦:黑暗弥漫,不知是白昼还是夜晚,我挑着一盏灯笼行进。除去灯笼,四周一切都被黑暗笼罩,而那昏黄光晕,也只是小而又小的一团,我期望能遇见什么,停顿一下,或者结伴而行,然而除了远处同样行进的几盏昏黄灯笼之外,依旧是黑暗,我静悄悄地行进,一句话却兀自冒出:我们行进的路线,彼此都是如此平行。
蜗 牛
也许是一个夏日黄昏吧,我坐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山峰上,望着四周另一些青色的山峰想:如果有一种时刻,我沿着这些山脉一直走,一个人,如果牵着一匹马,或者一匹瘦驴,更好,去哪里无关紧要,只要往前走,夜晚到来,白昼开始,一枚叶子凋落,一只小云雀在田野高歌,都不能让我停驻。
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晚风有些凌厉地从山头拂过,夜的阴影开始在山脚堆积,山下没有炊烟的平地上,小小楼宇杂乱无章。我知道,我不能长久地、如此平白无故地坐在山头,我必将在夜晚到来之前回家去。我也知道,尽管我那样热烈地想象,但我不可能行动。不是没有条件,是没有胆量。
想象可以不受约束地驰骋,漫无边际,但不能全部付诸实践。想象是抛洒,是晕染,胆量是用笔尖来收边。
蜗牛大约也是如此吧。
菜园里的虫子,除了蜗牛、瓢虫、蚂蚁和蚯蚓,其余的似乎都有点让人害怕。其实,寒冷的青藏高原,虫子本来就少,惯常见到的,也就是长腿蜘蛛,踩着高跷似的慢悠悠来去,一种漆黑的甲虫,仿佛泡大了的黑豆,一寸长的褐色蜈蚣,还有一种从青杨树上掉下来的大树虫,两寸长,白中带绿,肚子底下密集的全是爪子。春天翻地时,土壤中藏着一种“小和尚”,它会不停地摇头。菜园的南墙根,长满了野罂粟,这是一种蔓延起来无边际的花草,羽状有裂齿的叶子披拂开来,会迅速遮蔽出一个滑湿的幽暗所在。有时雨水丰沛,叶子葳蕤得过分,未开花前,便揪它墨绿的叶子做菜吃:凉拌,或者煮在面条里。那时,淡灰色的蜗牛总是爬在那些叶子上,不动,像麻雀屎。揪两三片叶子,便要甩一只蜗牛下去。即便时间充足,有足够耐心,我也从没见过蜗牛在叶子上爬行。时间久了,我甚至相信蜗牛在一个地方出现,它将永远在那个地方,它的来去不过就是出现和消失,那几乎是一种带着任性的存在。它不会带着你的目光爬行,绝不。
再见蜗牛,已是多年之后。在鲁迅文学院,一个雨后的早晨,阳光掠过梧桐和玉兰的大叶子,也掠过合欢浅粉的管状花瓣铺下来,罩在池塘旁边的水泥甬道上。太阳升起的时间并不长,一些小蚯蚓深褐色的尸体蜷在那里,仿佛风干了一样。水泥地上,更多的是一些细线,它们那样醒目,正在发散银色光芒。我弯下腰,才看清那是黏液滑过的痕迹。黏液早已干透,板结在水泥上,成为深深浅浅的银粉。它们弯曲着,缠绕着,显得毫无规则和头绪。它们又那样多,一条条从路旁的草丛延伸出来,纠缠着,试图到达路面的另一头。路面不宽,但它们的目标并没实现,只将自己囿于两只手掌宽的地面上,来去迂回,并终止。
蜗牛在一边,有些已被汽车车轮轧碎,我捡起一些并未遭遇车祸的蜗牛,它们无一例外地,已经用一层银色黏液将壳口封闭,不知生死。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