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院

老张的灯

□陈美者

那日,一团一团肥圆的锦鲤在我面前游动时,我没有生出惯常的厌恶感。因为它们的背景是一个云雾缭绕的小山村,村中一条清溪蜿蜒,锦鲤就在溪中生养着。小村叫漈头村,老房子、石头路,零散见一两位老人、妇女或孩子,水边长着野草,猫真的老了,它丝毫不为肥硕的鱼而心动,和一条差不多老的狗紧挨着趴在石桥上,连眼皮都懒得抬。我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安宁,幻想若能在这样的古民居小院子里住着,也是美事,可见祖辈记忆早已以基因密码的形式附着在我们的身体里,不管被现代文明裹挟着向前翻滚多远,农耕时代和最初家园的模样总能隐隐触动心绪。

带领我们的是村里的一位老先生。他大概70岁,身姿清瘦敏捷,笑语朗朗,从本地的锦鲤乃孙悟空的化身的故事,到村里的不锈钢阅报栏都得了哪些人的赞赏资助,他皆兴致盎然地说着。他说,16米长的阅报长廊、近200米长的耕读文化、廉政文化、雷锋精神文化长廊吸引很多外地人来看的。我在想象村里人将文字和照片喷印贴出还要及时更新的不易。旁边又一人说起,最初老张用“钓鱼丝+竹夹子”弄的一个简易阅报栏,不过想给村民做个便利。这位精力充沛的老先生,自然就是老张了。知道他退休前是县里的旅游局局长,阅报栏的升级,也就没什么意外。

阅报栏当然是开胃小碟,真正的主菜是他的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博物馆设在几座有年头的老宅里,木头的厅房、厢房加生着青苔的天井,修缮花了不少功夫、资金,但老物件摆进来,好生契合。牛皮双面雕屏风、镶玉描金双面插屏、巨型木链条水车、原始榨油床、圣旨、典妻契、宫灯、米粿印、古钱币、三寸金莲……1万多件藏品皆是老张多年一点一滴积攒起来。这种慢悠悠的事,最考验人心的坚定,个中滋味也许只有老张自知。

那日的老张兴高采烈,带着我们看了他的大部分藏品,算是给我们这群各怀心事、了无生趣的中年人注入了一些激情。大家一边看,一边客气地赞叹着。“民间故宫”的说法浮夸了,但老张的博物馆的确令人惊喜。特别是到陶土馆时,看到那些古拙的盆盆罐罐,我暗暗一惊,时光的雕琢,已经赐予器物一种无言的光,大概真是物比人久。老张还领我们上二楼,木头楼梯咯吱咯吱作响,我走最后,看见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着,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承认这里的确具有博物馆的气息了。一群人在二楼站定,同行的村民说道,当时修复这座房子时,老馆长不小心踩了腐烂的楼板,从二楼摔到一楼,腰椎都摔裂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没想到老张还吃了这么多苦。凑近那人,继续向他打听老张的事,细节遂铺陈开来。本来嘛,搜集民间古物这种事就是吃力不讨好,那些镶金带银的,人家轻易不会摆出来,那些旧脸盆架、洗脚桶、米粿印、犁铧、笊篱,堆着无用还占地方,也只有老张把它们当宝。他从缠足老奶奶的遗物中抢救出“三寸金莲”,从柴火堆里翻出民国初年的稻谷印,甚至人家搬迁坟墓时他也钻进墓穴中,找到一顶破官帽和一个小银饰。说到这个,老张一边打开官帽盒,一边说:“我现在有点走火入魔了,为了搜集古物,我是什么都不怕。就是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怕?”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但愿他没有察觉。

老张就这样领着我们转,看他的纷繁复杂的藏品,一间一间陈列得满满当当,每一件藏品皆是老张经手收集,但藏品并不都归他,其中有借的、租的、赠的、寄的、买的等,总之各种来路。我探头探脑地问他:“镇馆之宝是哪个呢?”老张领我到一个玻璃柜前,对着柜中的一盏灯,对我说:“看见没有?正心无私灯。这就是镇馆之宝了。”我拂了拂玻璃柜上的尘土,亮着眼看那灯。灯用锡、铜合金铸造,灯柱是“正心无私”四个字,灯座是魁星踢斗形。老张大概见多了我这种人,就说道:“此乃清朝同治年间的灯,原先是摆在漈头村北山书院的正厅桌子上的。”

中午,老张留我们大家吃饭。米粿、糍粑、土豆饼、酒糟田螺……一看是这些自家的食物,我很激动,还去动手打了一会儿米粿。帮忙端菜的是老张的儿媳妇。我偷偷观察他儿媳妇的神情,还算愉悦。听说前几年老张与家人闹了不少别扭。为了做这个博物馆,老张贴上了自己的退休金,还向银行贷款,贷款用完了,就向亲戚朋友借,没地方借了,连生活都有困难。有这样一个“瞎折腾”的爹,儿孙自然会着急。现在博物馆里布了监控,坐监控室的就是老张的儿子,很是辛苦,得盯得很紧,因为这里都是木头房子,防火似乎比防盗还要重要。

午饭吃着吃着,忽然大雨如注。人都静了下来,一时大家都无话。忽然,天上打了一个响雷。忙活半天还没吃一口的老张站着,高兴地说:“好啊!响雷好啊!”我不懂响雷有什么好,但我很羡慕老张。因为他心里有一盏灯。一个人活着,能够内心坚定和笃信,是多么难得啊。

饭毕,雨也小了。大家沿着锦鲤溪,准备返回村口。老张送我们,我缠着他讲漈头村的故事。老张说,这可是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曾经这里的茶叶、木匠和武术都是响当当的。茶叶不用说,好山好水出好茶,木匠就厉害了,当年200多把斧头闯天下,现在村里还有很多修缮古民居的专家。富村就要防贼,木匠出门也要防身,所以习武成了风气,村民一边干农活一边练功,锄头功、烟筒功、板凳功……我们的功夫传说是铁头和尚传下来的。漈头村有个慈音寺,当年铁头和尚就住在那里……我望向云雾中的山头,一时恍惚。心想,若是在这云山竹林中造一小木屋住着,也是不错的吧。

我的幻想没能持续多久,车子已经在村口等着了,不可阻挡地要将我拉回到集成电路板、重力感应器、二氧化硅组成的世界里。坐上车,隔着玻璃窗和老张挥手。老张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在老张的博物馆里,有一个很特别的角落。那里供奉着各种各样的神龛,土地公公、灶神、妈祖、菩萨、关公、孙大圣……这些因为村民搬家到城里而没能一起被带走的“留守神灵”,都被暂时或永久地寄放在老张的博物馆里,不知道各路神仙汇聚在这里,会不会像老年活动中心的人那样,打打牌来解闷?

我在遥远的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想象着老张每天一早给诸神上香,夜里点亮那盏“正心无私”灯。有时,想象变得比我所处的世界还要真实。那里,是暖黄灯光的尽处,有老一辈人的生活记忆,有一群寂寞的神灵。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福建作家班学员)

2016-11-07 □陈美者 1 1 文艺报 content6143.html 1 老张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