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悟北部,有一个叫金岭的村庄,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村庄。
金岭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村庄的边缘向东南流过,这条河是滠水西支的源头。小河的两岸是村里仅有的几百亩平整的耕地,种满了向日葵,在肃杀的秋气中,顶着一片金色的小太阳。这是一个封闭、很少受到外界干扰的世界,农家房屋的面貌似乎一直停留在很久以前的时代。
故事首先就写在民居上。
金岭地处鄂豫边界,自古就是两省商旅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处,但近30年来,村里的劳动力不断外出打工,整个村子就空了,村子留不住人了,但金岭的民居却越来越吸引人。沿着刚刚修好的村庄小道,深入金岭村,就能看见金岭村最独特的景致——金岭民居。金岭民居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东几间西几间地散在山脚有限的、星星点点的坪地上。金岭的民居既不是江汉平原那种单调乏味的“火柴盒”,也不是到处被复制的白墙黑瓦马头墙的安徽民居。金岭的民居,门框用的是大条石,坚固、牢实,防盗防窃。兵荒马乱的岁月,还可以抵抗匪祸,躲避战乱。高高的门楣上方,是一个多边形的孔眼,过去用来瞭望外面的情形,后来演变成刻有八卦符号的装饰,时刻高举着吉祥如意、光辉照耀的祈求。金岭的民居不追求进深,这里没有安徽民居那样宽阔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是宝贵的。民居的墙或是青砖,或是土砖,都是就地取材。也许因为缺乏足够的木材,金岭民居没有安徽民居那样复杂的重檐和画栋。这里的房子也不要求整齐划一的朝向,依着山坡的走势,该朝哪就朝哪。因此高高低低、错落不一、方向杂乱的民居聚集在山间洼地上,青灰、踏实的民居与红的柿子、赤的乌桕叶互为衬托,山间溪流的清唱与千年古井的沉默,谱就了金岭秋天的格调。
民居的后面就是山,金岭的山是长满故事的山。金岭的山过去叫香炉山,现在叫寨鸡山。金岭很多事物的名称都含有“鸡”字,金鸡岭、照鸡寺、金鸡沟、金鸡湖、镇鸡桥。在金岭,不管东南西北,围绕在村子周围的山,都叫寨鸡山。金岭人把这只无处不在的“鸡”叫作“金鸡”。金鸡的故事有很多版本,但原型只有一个。从前,香炉山下有户张姓人家的三媳妇,不但头脑精明、手脚乖巧,还乐善好施,经常在村口架锅煮粥施舍灾民。这一年鄂北豫南持续干旱,眼看就没有粮食煮粥了,三媳妇坐在碾谷的石磙上发愁,“石磙呀石磙,人说你一滚,谷一升,你一抖,谷一斗,如今田里没有庄稼,稻场没有谷子,你再怎么滚,也滚不出谷子来呀!”三媳妇话音未落,从香炉山上飞来一只五彩金鸡。金鸡让三媳妇把它藏起来,它保证每天有金有米。从此,金鸡每天吐出一斗米,产下一只金蛋。三媳妇得以继续广种善因,周围的乡亲和往来的难民都因此受益。但有一天,三儿媳因急事要赶回娘家,家里人打开了藏金鸡的木箱,金鸡一飞冲天,落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岭上,最终变成了一块巨石。为了围住金鸡,村民花三年时间沿着险峻蜿蜒的峭壁修筑了一道城墙,在山岭上围出了一个寨子。这便是寨鸡山的由来。传说每当旭日初升、金鸡高歌的时候,山山岭岭有万道金光,红云漫天。在霞光和红云烘托的故事中,每一个外来的观光客马上就感受到了金岭人对温饱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但金岭人朴实的梦想就如金鸡的传说,永远没有落实到地上,从来就只是一种传说,直到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关于摆脱贫穷的故事诞生。
二
金岭村的说唱艺人张清远用钢镰大鼓讲述着寨鸡山的传说。张清远的说唱时而高昂激越、强烈急促,时而喜悦、欢快、爽朗。唱到朴实、粗犷时以为置身秦腔戏场,唱到细腻、委婉之处,又恍若汉调盈耳。他右手执签敲鼓,左手夹两块钢质月牙镰互相碰击,在鼓声和金属的撞击声中,时间的指针定格在当下。张清远唱完金岭的历史,又说金岭的现状。精准扶贫带来的变化是张清远说得最多的一段。
金岭是大悟重点贫困村之一,全村五百来户人家,贫困户有80多户。2015年9月,扶贫工作队进驻到金岭,他们告诉金岭的每一个人,他们要把金岭建设成为“精准扶贫、脱贫致富、新农村建设、乡村旅游”的模范。这话,金岭人都听见了,但就像他们从未相信自己可以看见金鸡一样,他们也难以相信金岭真的可以变得那样美好。短短的一年,金岭的山间洼地开始脱胎换骨了。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消失了,缠绕山村各居民点之间的旅游公路已全线成型,年底即可通车。30多套古民居的主体改造已经完成,20多户民居的立面改造已经完成,10多户农家乐已开始接待游客,自来水已经流向家家户户,专业的保洁公司开始运作。流过金岭的小河,砌了一层一层的石头,来年的山洪再也不会冲垮小河的两岸。危桥老桥、废弃池塘,经过新建、改造、清淤、整修,重新恢复了活力。高大的杨树歪着脖子跨过小河,浓荫覆盖下的河水从青草上淌过。未来河的两岸是满眼的金黄——金黄的油菜花、金黄的向日葵。在金岭山脚下的黄金沟,一座带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厅正在装修。在这里,不仅有孝感麻糖和米酒等鄂北土特产,还有大悟的高腔皮影、大悟织锦、雕花剪纸以及钢镰大鼓的表演。在山的另一边,一个山间水库旁边,一个帐篷酒店和汽车露宿营地已见雏形。在这里,可以点燃篝火,载歌载舞,也可以走进民俗的灶房,自己动手,烧火造饭。头顶星空,伴着虫鸣,沐着清风,喝茶、聊天,品着农家土菜,享受闲散人生。
这一切是扶贫队一点一滴完成的。
带领我们在金岭参观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农民下田的球鞋,裤脚高高地卷起。他知道,在金岭的山间洼地走一圈是一万步,每天他要走3到4圈。他知道金岭有多少耕地,多少山地,多少人,甚至知道村里的小学有40多个学生,其中有多少学生在身体和智力上有病障。他告诉我,金岭的穷,很大一个原因,是人口素质问题。因为穷,因为身体和智力有缺陷,找不到老婆或者嫁不出去,就只有找一个跟自己条件相仿的。如此循环,人口质量便愈来愈差。这个在金岭妇孺皆知的人,原来就是驻金岭工作队的队长。就是他,带领一帮人,在金岭村塑造了金岭今天的故事。
有人把传说中的金鸡,把金岭人世世代代不断描述的金鸡,与凤凰进行了对比,认为故事中的金鸡就是楚人崇拜的凤凰。当年的金鸡在连连灾祸的岁月,给金岭人带来了生的希望,金岭人甚至修筑山寨,意图留住这只金鸡。山寨修起来了,但金岭人还是过着背井离乡或者独守贫穷的没有生气的日子。但现在,金岭火热了,外出的村民回来了,外地的观光客涌来了,这个偏僻乃至被遗忘的鄂北山村重又充满了人间烟火,甚至回荡着激越的歌声。张清远唱的金鸡,就是正在金岭山间忙碌的这一群人,一群努力改变金岭面貌的人。他们热爱的山村是欢乐、祥和、富裕的山村,是有说唱、有皮影、有剪纸的山村,是有故事且不断创造故事的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