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的中短篇小说读过不少,印象很深。这次读完他的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后,有很多感慨。“70后”这代作家,相对来说是比较被忽略的,作为代际而言,他们出道很早,但迟迟没有成为文坛的主角,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后来,“70后”作家中真正沉潜下来、持续在写作的,又有了其他的群体,他们当中,不少是围绕着自己的乡村记忆来写的,朱山坡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朱山坡的写作,厚积薄发,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他一方面对当下社会的躁动与变化充满警觉,另一方面又承传了先锋作家叙事探索的遗风,作品风格不乏先锋文学的元素,他对乡村记忆、成长记忆的处理,令我想起苏童,他们的作品中都有一种潮湿、阴郁的叙事氛围,并且充满青春期的各种情绪。苏童的小说,构筑起了自己的南方叙事,而朱山坡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写下了那个即将要消失、不太容易被人记住的南方,是一脉相承的。
南方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精神概念。具体而言,朱山坡写的南方是大岭南,他写出了岭南生活的质感。朱山坡书写的地方跟广东交界,生活境况非常复杂。他的小说写出了他与这块土地之间的关系。他既热爱这片土地,又和这块土地之间充满紧张的关系,他有一种要逃离的冲动,也存着审视这片土地的复杂心理。当他扎根于这个地方开始写作的时候,作为作家的朱山坡便开始走向成熟,我相信,朱山坡的名字始终会与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
《风暴预警期》写了这片土地上台风要来而没来的特殊时刻,事件的时间跨度不长,但朱山坡赋予了小说很丰富的历史和现实的内涵。历史和现实,记忆和想象,杂糅在一起,面貌很独特。而我印象最深的是,朱山坡在这部小说中,真正具有了自己的叙事口气和叙事腔调。口气和腔调,就是写作风格,而且是最重要的风格。它不仅是一种语言特色,更是一种叙事角度和叙事精神。《风暴预警期》那种忧郁、潮湿、温润、复杂的气息,既是一种地方性的气味,也是一种语言个性,风格强烈。朱山坡小说中的很多段落读起来都非常生动,语言的节奏感也好。他的叙事方式,几乎不受当下那些商业化写作的影响,你可以说他的写作是一种迟到的写作,有着太多的八九十年代的痕迹,但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到朱山坡的坚持。比如,现在有很多小说都拼命在讲故事,情节的密度很大,缺少舒缓的、旁逸斜出的东西——这种多余的笔墨,对于小说艺术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但为了屈服于读者的口味,很多作家都把多余的笔墨删除了。但朱山坡的叙事,常常是停得下来的,有闲笔,也有叙事的节奏感,这就使得他的小说具有了很强的艺术性。这是朱山坡的小说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
读完《风暴预警期》,朱山坡的写作给我留下的第二个印象,是他有自己理解人物和观察生活的角度。这个角度选取的往往很刁,但也很有意味。他选的角度,不是简单的对现实的摹写,而是对现实做一些扭曲、变形,甚至放大。经过扭曲、变形、放大之后的生活,被拉长了,感觉也丰盈了,这样就能让我们看到生活下面那些细微的东西,包括人性皱褶中不易被人觉察的一面,都被照亮了。看一个作家有没有现代感,一是看他对叙事节奏的控制,另一个就是看他能否找到和现实既贴身又有差异的角度——太像现实了,难免老套;太过夸张,甚至用力过猛,可能又会失去叙事的说服力。我们都不难找到这两方面写作的失败例证。朱山坡的度把握得很好,他不愿意轻易承认现实那坚硬的逻辑,但他也没有扭断现实的逻辑,而是在这种逻辑上做扭曲、变形和夸张的叙事处理,他的小说就像放大镜,把一些东西放大了,看到的还是那些东西,但已稍感变形。一些看起来很重要的场景,朱山坡有意略写,但一些看起来琐细的事,他却有意放大。《风暴预警期》中就有很多这样的处理方式,比如,小莫听电影这个情节,花了很多篇幅,写他没钱买票进电影院,只能在外面“听”电影,电影院守门的卢大耳不让他“听”电影,让他用棉花塞住耳朵,但小莫总是想方设法继续“听”电影,最后,他听出了境界,他的眼前也有了自己的电影世界。这个细节被放大之后,非常有意思,它让我们更深地理解了小莫的内心。电影是小莫的梦,也是他的精神寄托,他身上的所有怪异举动,以及各种冲动,都和电影有关。小莫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物。事实上,因为朱山坡总能找到观察人物的独特角度,所以他笔下的人物都很有特点,不单调,也不雷同。《风暴预警期》中,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几个兄弟,身上都有一点特殊、奇怪的癖好,也有一些特殊的坚持,内心总有一股很拧的、难以摧毁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这种力量感,其实就是通过合理夸张、变形之后,把人的一些隐秘特征凸显出来的结果。《风暴预警期》写的5个兄妹,其实是5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是荣耀把这些废弃的生命抚养成人,但荣耀一直没有享受到一个养父的尊严和幸福,直到最后,通过一场葬礼,才让我们体会到,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光辉,有小人物的坚韧,他们身上也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正因为朱山坡在荣耀身上建立起了一个如此特别的认识角度,他才能在荣耀身上寄寓一部小说该寄寓的精神想象。
朱山坡的写作给我留下的第三个印象,是他写出了人性中幽暗的部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黑暗的点,都有幽深的一面,揭示和敞开人性的暗角,是小说存在的重要理由。触及到这个层面的小说,才有深度。我注意到,朱山坡笔下的人物,都有很强的命运感。一方面,这些人物被命运卷着走;另一方面,这些人物又总是表现出对命运的不服、斗争、抗辩,甚至对命运本身还有一种奇特的想象。像《风暴预警期》中的荣润季,想象自己的母亲一定是一个体面、漂亮的女人,找到她,自己就会过上高雅的生活,这就是荣润季对命运的特殊想象,很绚丽,也很悲伤。这样的想象,经常使人物命运从人性的边界溢出去,朝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朱山坡从不掩饰人物那些黑暗面,甚至还有意将它们释放出来,目的是为了在黑暗的书写中,发现生活和人性的各种可能性。但他笔下的人物又不是生存的屈服者,哪怕是最卑微的人物,身上也洋溢着不愿意被命运卷着走的意志。荣耀和他的战友赵中国的关系就很典型,这两个人物身上贯穿着作者对历史的思考。放在大的历史视野里看,从历史走来的每一个人都有怨恨,都有不平,人与人、人与土地、人和历史之间,可谓积怨太深,如何才能实现和人、和土地、和历史的和解?惟有死亡。这也是朱山坡对生存、命运的思考:是死亡和解了所有的怨恨。而在死亡面前,会激发出人性的另一面,就像朱山坡在小说中说的,风暴可以唤醒良知。所以,借由荣耀的死,人与人之间实现了这样的和解,同时也让每个人获得了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
《风暴预警期》是一个地方的精密叙事,也是一代人的复杂记忆;是历史对现实的拯救,也是现实对苦难的体恤。朱山坡写的都是小人物,但这些小人物对历史积怨的宽恕,使他们获得了小人物特有的尊严和光辉,这样的写作,展现出了“70后”作家的另一种思想风采,也使《风暴预警期》成了“70后”作家的一部迟到的杰作。
(《风暴预警期》,朱山坡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