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洒出万道霞光，山头、旷野、高楼、小路全被贴上了一层金箔。外婆坐在阳台上，如沧桑的老树，全身被染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奶，你在想啥？我走过去，抱住她胳膊。

想秘密。

啥秘密？

她抬起头，现在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国家人了。

噢。咋回事？

你看这个。你妈给我的，说这个蓝纸片片可是个宝。国家给我们这些人都发工资了，活一天国家就养活一天，死了还有棺材钱……

那不叫纸片片，那叫社保卡。有病了拿这个东西就能看病，不要钱。月月发放的养老金，都存在这里面，啥时候用取出来就是。过年过节还有慰问金。

我也是拿工资的人，和你们一模一样？你没骗我？

没有没有。你现在就精精神神、高高兴兴地活着。有了这个卡，啥都不要操心。

真没想到啊……这辈子还能有这一天。她叹口气，人活得太长，就成了后辈们的祸害。我天天愁，活到九十多了还不死，老天爷怕是把我忘了。

你给咱好好活着，活到一百岁，国家还给老寿星发奖状呢。

她满脸笑开了花，现在我不愁了，心里有底了。别看我天天嘴里说死，其实越老越惜命。真没想到啊……有了这个，就踏实了。

打记事起，外婆就愁眉苦脸，眉头挽成个疙瘩，佝偻着身子做饭洗衣，喂猪扫院，忙得像陀螺，很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地边干活边看着别人脸色。

生了五个女儿，是她一生最大的心病。没个儿子，精神就短了一大截。在她心中，有个儿子，活着才有底气，老了才有靠山。女儿们不管怎样，也是人家一口人；女婿再孝顺，毕竟是外人。尽管后辈们很孝敬，但在她总有些遗憾。日子就和豆子一样，蹦蹦跳跳就过去了几十年。

二

哎，你说前些年咋没这个东西呢？要是以前有的话……

我知道她又想起小女儿了。小姨是五个女儿中最漂亮最温顺的一个，大眼眶白皮肤细条个，黑黝黝的大辫子。她从街上走过，背着一身的眼睛。

你小姨那病，放到现在能不能看好？

能，绝对能。就是个肺结核，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一定能看好。而且看病国家全部报销，不用花钱。

她陷入了沉思，那时没钱看病，连几片药都舍不得买。我就把她放在旧窑里等着死。可怜的，瘦成一把骨头还说，妈，不看了。我这病又看不好又花钱。后来，家都刮干了，人也没了。老外婆皱纹密布的脸上，流下几滴浑浊的老泪。

那时不是穷嘛。国家也穷，个人也穷。大家过不下去，小家更难过。奶，别伤心了。走了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高高兴兴地活。

她拿着薄薄的社保卡，端详着自己照片，要是我能替了她该多好哇。让她也过过现在的日子，啥都有……

三

不说这个了。奶，给我讲讲你年轻时的事吧。我忙转换话题。

那时有啥讲的？吃不饱穿不暖，都是些穷光阴苦日子。社会不好，人命贱，不如草。天天打仗跑土匪的，国家哪还会管老百姓？

海原大地震时你几岁？

地震？噢，就是地摇嘛，我才七岁。那晚全庄子的狗都使劲叫，树上雀儿扑棱棱飞东飞西的。家里准备给我哥娶媳妇，我奶奶半夜起来准备娶亲的东西，喊我做伴去粮仓里取五谷粮食。轰隆隆几声，地就摇了。

然后呢？我追问。

其他人都没跑出来。一大家人只剩下我和奶奶了。

你害怕吗？

咋不害怕啊。窑塌了，地陷了，人死了。天又冷，没人管，野狗到处吃人，舌头长长地，眼珠子都是红的。

外爷就是那次腿被压瘸的？

恩。他家人当时都跑出来了。可地摇了，没粮食吃，饿死了两个；接着，就是瘟病，没医生也没药，最后都死了。

也没人管？

谁管呀。那时是国民党的天下，可不像现在，国家啥都管。你外爷其实不姓徐姓牟，地摇后，家里剩他一个，到处乱跑，遇见一个人收留了他，就跟着这家人姓徐了。

再后来呢？

后来我和奶奶逃荒，遇见他们爷儿俩。两个黄米馍馍就把我给了徐家做童养媳，这一过就是几十年。

问个悄悄话，外爷对你好吗？

她羞涩地笑，好。咋不好呢？一辈子就没红过脸。可没给他生个儿子，我心里一直是个病。他临走时，还拉着我手说，女儿们都孝顺，但总归没个儿子。你老了咋办呢？我不放心啊。

现在他应该放心了。

是啊。我这辈子没白活，算是把福享了，也知足了。说实话，有时我想社会这么好，要多活几年，把世事再多看几年，把好吃的好穿的再享受上几年。有时就盼着到那边和他们团聚。唉，还是要国家富呢，大家富了，小家日子就好过了。

见了外爷，你第一句话说啥？

她想了半天，狡黠地一笑，这是个秘密，不给你说。

我哈哈大笑。她低头笑，像个少女。

夜色渐浓，凉气弥漫开来，我扶她回屋。她紧紧攥着那张蓝色的卡片，蹒跚着爬上软乎乎的床。

打开电视，听着外婆孩子一样的笑声，我在嘀咕，外婆的秘密到底是个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