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程耀东《在大地上过完一生》

悲悯情怀下的根脉记忆与个体书写

□刘衍青

一些文人,或许会因为深夜楼下醉汉的一声怪叫,便在惊魂不定的心跳中,呻吟出一首荒诞诗;或者臆想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来填充虚无的灵魂。但这种虚无在作家程耀东的笔下不会这样“奢侈”。他总是在生存与生活的夹缝中,记录着自己的生命历程。首先得“治生”,写作对于他,不是闲来无事的涂抹,而是“治生”的一部分。但是,又不全是,还是生活的宽慰剂、疲惫灵魂的安居地,是超越琐碎现实的情怀抒写。他的散文集《在大地上过完一生》里有村庄、有人物,还有他自己,我们不妨一起看看。

生活在西海固的人,对“村庄”有着莫名的亲切与无法忘却的记忆,那里是他们生命的起点,也是他们一生取之不竭的精神向度。因此,村庄是西海固人的根脉记忆,也是进入这片土地的钥匙。程耀东和许多西海固人一样,童年、少年时期在一个小村庄里度过,“村庄”刻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如同沈从文的湘西,无论走多远,在哪里,“村庄”如乡愁,永远都在那里等着。其实,随着宁夏移民工程的实施,农民进城务工、送孩子进城上学,西海固许多村庄迅速度落,有的人去村空、几近于荒芜,有的已经被推为平地、不复存在。但是,人们记忆中的“村庄”依然枝繁叶茂地生长着,文字成为他们村庄记忆的沃土。贫瘠而丰厚的村庄,在程耀东等一批作家的笔下得到再生,并且走出了西海固,获得新生。

程耀东的多篇散文以“村庄”为主题,如《儿时的村庄》《你不能忘却的村庄》《触摸秋天的温度》《村庄里的门》《爱着我的西坡洼》《一个人的下午》《记忆或者碎片》等。《西海固笔录》列在文集的首位,想来是作者最看重的一篇,也是其村庄记忆的诗意回放。从暮春夏初开始,“农夫们赤了脚扶犁铧扬着鞭子吆喝在沟沿边的一块平整的土地里,搁在地头上的一双黑绒鞋上面落了一层细细的黄土,刚出窝不久的一只黄鼠抱起两只小前爪蹲在上面,一对麻雀唧唧喳喳斜着身子飞起又落下,叫声惊动了正在呆望的黄鼠,于是小家伙跳下鞋面,鞋面上只印下一些细碎的蹄花。”这个片段,让熟悉西海固农村生活的人为之心动,那是生动而真实的画面,谁舍得穿上黑绒布鞋犁地呢?这样的场景,在上世纪80年代也许并不稀奇,然而,在今天,这样动人的村落闲趣,怕是再也难寻了。这些关于村庄的文字还包含着丰富的风物民俗,娶亲的唢呐、老人抽的旱烟、喝的罐罐茶,农闲时唱秦腔大戏,西海固山塬上最为原始的交通工具毛驴车,还有那些神秘的堡子,农民哼唱的小曲或花儿,以及磨刀石、榆木门槛等,都将与村庄一起渐行渐远,最终,多数将陈列于博物馆,需要讲解,年轻人才能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从这个意义上看,程耀东的“村庄”散文正是活态村落的保护,值得阅读,也必将引起更多读者和学人的关注。

村庄对于奔波于城市的“农村人”而言,不仅仅是回忆,还是一处让他们身心放松、安全自在的地方。程耀东的散文中,最突出的文字符号是“村庄”,他坦率地说:“生活在城市窄窄的巷道里,到处充斥着陌生、阴谋、喧哗、冷漠……于是,想起村庄,那么大的一所医院:清风把脉,鸟语听诊;田野是病床,庄稼是中药;以柴火煎熬,用泉水冲服,还有抽不去的丝丝病痛吗?”城市远比村庄开阔、繁华,然而,在作家笔下却是“窄窄的巷道”,足可知其孤独与压抑,“村庄”此时是诊所,承担起疗救心灵压抑的功能。他的“村庄”能慰藉城里的乡下人,在物态村庄破败、消失的背景下,作家用文字复原的村庄比商业运作的“村落文化”更有人情味、更能唤起人们的共鸣,通过阅读,使美好的“村庄”记忆得以延续、传承,这也正是这部散文集的人文价值。

作家关注“村庄”或许还有个体的原因,那个叫西坡洼的村庄埋着他的母亲、留存着关于母亲的气息——草丛、雪地、羊圈里、土坡上,无时无处无所不在。因此,当他的笔触落在“西坡洼”,多是柔软的语言、温暖的画面和熟稔的故事。其实,许多已经搬进城的老人过世后,都会“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而没有“村庄”生活经历的后辈们,每年春节、清明……都要回“村庄”祭奠先祖,因此,在西海固人的心里,无论自然的村庄如何荒芜,只要那片故土还在,一定是要回去的,这种根脉记忆并非移民或其他外在原因能够轻易改变,这或许就是民俗的力量。作家在他的散文中,为读者营造了一个集体无意识的记忆场所——村庄,这里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密码,等待着读者去探索、破译。

个体是相对于他者而言。写作者能敞开心灵,直面大众、直面自己是需要勇气和能力的。正如作者在文集自序中说:“我们一生或许不了解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内心做着持久的抗争,一旦我们了解了自己的内心,也就了解了这个繁杂的世界。”从程耀东的散文看,他接纳了坎坷的命运:幼年丧母、青年下岗到中年奔波……他如实地记录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命运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他,即使在生活最为困顿的时候,顶多也只是抱怨着前行,仅凭这一点,他已经具备了优秀写作者最基本的素质,那就是优良的品质与真诚的灵魂。生活中的程耀东亦是如此,偶尔相聚,他总是话最多、最直的那一个,也是心最实诚的,因此,大家乐意和他交往。他关于自己生活的书写,没有遮掩什么,也没有放大苦难。作者揭开伤疤让读者目睹一个农村少年的丧母之痛,因为母亲在深秋离去,他说,“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看大地上的秋天”,但是,他还是看了一眼,而且满眼是向上的攀爬:“那些在大地上攀爬的虫子,以及挣扎着向上的草木……秋天一次又一次轮回着从我的身边经过……都被我匆匆行走的脚步踩过。”的确,作者从来没有停下向上追求的脚步。从《回家过年》《写给儿子的短章》《一个人的五年》等篇幅里,读者像“监控录像”,跟拍了一个人的艰辛生活,但不是枯涩的艰辛,而是热腾腾的。在为“日子”奔波的路上,他没有以忙碌为由,冷落亲情——他关掉手机陪伴父亲,给青春期的儿子写信,为小弟弟承办婚事,询问大弟弟的生意;他也没有以社会不公为由,怠慢职责——无论是忙于公文,还是为某部门写宣传材料,他都像一团火一般燃烧着。什么是正能量,什么是暖男,正能量不是专家教授的夸夸其谈,而是普通民众在逆境中的坚守!程耀东在他的文字里记录的不仅是一个个体的生命轨迹,还是众多的普通劳动者最朴素、最真诚的生活缩影。

程耀东的散文扎根于大地,根植于生活,他用散文的形式,记录下西海固地区普通百姓近半个世纪的生活掠影。有的叙述尚欠成熟,有的评论略显直露,有的文字还可以更加精练,但这并不影响读者的感动,因为,作者把真诚捧给读者,而这正是很多作家所欠缺的。

2018-01-10 □刘衍青 程耀东《在大地上过完一生》 1 1 文艺报 content2257.html 1 悲悯情怀下的根脉记忆与个体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