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你给儿子写信了吗》(节选)

□王 刚

HEY JUDE

儿子,当年那个留着长头发,在乌鲁木齐的漫天大雪中还穿着一件日本旧西装的青年就是我,你的父亲。天气那么冷,却因为爱美仍然不愿意穿棉服。身上日本的旧西装很多人都说可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许上边还沾有艾滋病毒,二十四岁的父亲却因为深深地恋着它的版型连冬天都穿着它。艰难地行走在没膝的雪中,看着雪花在灯光下像洪水一样地朝我奔涌。深夜行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是因为内心里有着烈火一样的感动:孟非从阿联酋回来,他带回了一盘磁带。是披头士唱的歌,里边有约翰·列侬。

时光已经很久远了,当然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二十多年摇摇滚滚,流走的时间把我从青春的垃圾堆扔到现在的垃圾堆里。约翰·列侬却从来没有从我的内心退却,《LET IT BE》《YESTERDAY》《HEY JUDE》如今你也非常熟悉。只是它们让我想起的是所有那些当年在乌鲁木齐的女孩儿,她们为我擦汗并和我一起葬送青春,而你,你的女孩儿在哪里?在北京?在英国?你其实最喜欢的还是《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我想抓住你的手还是我想握着你的手?我怎么对你说那个晚上在乌鲁木齐漫天大雪中的列侬呢?在孟非家一遍遍地听,拿出自己珍藏的TDK磁带让他为我转录,我边听边为自己不满足的生活流泪。当我再次回到了白色的黑夜中时,醉酒的我凄凉地哭泣着,一遍遍地唱着那首刚学会的《HEY,JUDE》,雪是那么温暖,灯光如同阳光,乌鲁木齐的夜空光辉灿烂,照耀着我的前方,我就像是一个得了青光眼的病人那样,再努力也睁不开眼,故乡的大雪让我胆大妄为,猖狂无比。黎明时分回到了家,如同将熄的炭火,更像是垂死的牲畜,瘫倒在小屋的地上,在深沉的睡梦中把雪野、乌鲁木齐、约翰·列侬永远地搅拌在了一起,以至于在自己的一生中,只要是看到了雪,就想到了乌鲁木齐,就看到了那个反叛者和他的音乐以及我的反叛和我的音乐。

儿子,你是反叛的吗?似乎没有,你后来告诉我,你经常放学后不回家,在外面闲逛,或者在网吧里。可是,粗心而且自私的父亲却完全不知道。爸爸的自私和粗心救了你,让你没有受到那些可怕的关注以及鼓励。记得你去美国之前,我对你说:别人问我,你是如何教育孩子的?我回答没有教育。人生挺失败的爸爸只是喜欢喝一点酒后,在家里骂权力,骂教育,骂文化,骂污染,骂疾病,骂衰老。你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你说:那总比骂我好!

在车里,我们经常一起听约翰·列侬,就好像他是我们共同的熟人,以后你自己去买了约翰·列侬的CD,你也会把他的歌声用MP3装起来,放在家里新买的车上,在一起去大海的时候反复听。你可能也会把约翰·列侬介绍给你的那些女孩儿。因为这些,爸爸总是以为约翰·列侬永远年轻。有的人不一样,他们不会老。

可是,无意中又看了大野洋子的视频,她在表演。她是死了多年的列侬的夫人。她唱着当年那些摇滚的歌,使她看上去更加衰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又唱又跳,显得残酷滑稽,让人心酸心疼。

正因为心酸心疼,所以今天特别想对你说说我们的约翰·列侬。

儿子,那个小小年纪就去了美国,并渴望拿到纽约律师资格的人就是你,每天要被迫读六十页法律书,还要去健身房运动。你买了很好的西装和皮鞋然后照镜子,看自己像不像是一个美国的律师,你的目的性似乎比父亲强得多,你在与父亲讨论时已经比过去更沉默了,因为你已经更加不适应一个父亲的夸张。你走在纽约,还有明尼阿波利斯的大雪中,会想起爸爸的约翰·列侬吗?披头士里那些比你更娃娃的脸还能让你感动兴奋吗?

爸爸这批人无论在道德上,还是那些准则的操守上都有很多问题,但是爸爸喜欢约翰·列侬是真的。儿子,向你保证:

《HEY JUDE》。

爸爸的包袱

奶奶渴望去海南看蓝色的天空和海洋,可是,面对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你敢带她去吗?奶奶有很多病,概括起来是心血管病、焦虑症病。新疆乌鲁木齐的医生问奶奶,你有的时候想自杀吗?奶奶总是说想呀,但是,我想到两个儿子,我不能自杀让两个儿子背黑锅。不敢对奶奶说要带她来海南,怕最后说话不算话,让奶奶失望,加重她的焦虑绝望。终于对她说了,奶奶兴奋、紧张。爸爸知道,八十二岁的老人兴奋和紧张都会打垮她,不能让她白白承受。儿子,你很难想象带着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旅行是多么麻烦,先是心理上,爸爸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关于爸爸的自私,自我中心,狠“独”的人品……太多的人也包括你——都有过深刻的教训。奶奶不愿意让爸爸背黑锅,却让爸爸背个大包袱。想到种种麻烦,爸爸已经感觉自己有焦虑症了。

周六去宣武医院为奶奶开药(上路前要为奶奶准备很多药)时,爸爸是三点四十分到的,医院已经不挂号了,他们三点半停止挂号了。感觉到绝望,爸爸愤怒了,先是夸张地乞求他们开恩,接着开始用手拍打他们的柜台、窗口,头脑更加恍惚时就破口大骂,现在想起来脸红、羞愧。终于有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出来,我说我仅仅是开些药,别的地方没有,只能在这儿,我手里有你们医院专家的处方。他说你上三楼看看还有没有医生。我忙乱地冲向电梯,人真多呀,电梯真慢呀,我开始走楼梯朝着三楼跑。到了三楼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盯着一个医生,在她稍稍有空的时候,请求她多加一个号。她目光呆滞地看看我,神情有些恍惚,说:加呗,既然你话都说成这样了。爸爸又连忙朝一楼跑,电梯的人仍然太多,电梯仍然太慢了。跑到了一楼挂号窗口,女孩子朝爸爸伸手要东西,爸爸说医生说可以。她说,你得要个她的条子,有她的公章才行。爸爸额头上的汗水已经进了眼睛,不得不闭着眼睛说,医生没有说呀,她说可以挂号。女孩儿说你必须拿来她的纸条。爸爸再次朝三楼冲刺。跑到三楼时,那个女医生说噢,然后,真的给了爸爸一张白色的纸条,爸爸拿上就跑,害怕挂号的女孩儿已经离开了。刚到了门口,医生喊爸爸回来,然后,她拿出了自己的公章,盖在了白条子的上边。爸爸再次往一楼冲刺,到了挂号窗口时,女孩儿还在,她接过纸条,递给爸爸一张号。要命的号呀,爸爸又怕医生走了,再次朝着三楼奔跑,没有看到电梯了,目光中也没有任何人了,只有医院过道楼梯间灰色的乌云,像是北京苍茫天空下的雾霾。爸爸抱着治疗奶奶焦虑症的药瘫倒在出租车里时,想到美国人和德国人遇事的平静,那么后悔自己骂人,反省自己文化上、性格上、心理上的问题。

第二天开车堵了近两个小时去了朝阳医院,要为奶奶上路前开心血管方面的药。九点钟你们不会下班吧,决不再吵架骂人,不再证明自己文化低劣,不再动怒损害自己的身体。排到窗口没有号了,我对女孩儿说,我仅仅是开药,有你们医院专家的处方。她说那也没有号了。爸爸的脑袋再次蒙了,隐约听到女孩儿说可以挂下午的,得救了,挂下午的吧。下午再来一趟吧,办完事情五点钟或者五点半再来吧。于是回头又去问女孩儿,你们下午几点下班,她说四点半。爸爸再次怒不可遏,肮脏的语言被生病的人群淹没了。走在北京的大风里,看到蓝天,感觉到自己又伤身体了,爸爸痛恨自己的素质和品德。

海南香水湾的大海边,奶奶和爸爸此时刚舒口气看着天空。儿子,连奶奶都发现了,海南的天空一点儿也不蓝,发布的指数是三十多点,可是,天空总是有灰白的雾,没有五六年前的湛蓝了,那成块成团的云朵呀,在蓝蓝的天空里游动。海浪朝着我们喧哗着,海水也便是淡绿色的了。

(摘自《你给儿子写信了吗》,王刚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2018-02-02 □王 刚 1 1 文艺报 content2664.html 1 《你给儿子写信了吗》(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