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去世后两年,母亲也走了。在这两年里,我们把先前对您的爱,都寄托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可母亲还是走了。您睁开眼睛就会发现,母亲正安息在您身边的青草之下。九泉之下的世界,我不得而知。而直到母亲走后,我才发现,这世界除了从前,再也没什么是真实的。普鲁斯特说:“唯一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而我体会,唯一的真实,是从前的真实,它像海水一样漫过堤岸,漫过今日与未来。一如我与您交谈的此时此刻,不知存在于何时何地。但无论如何,它存在着,渗透并贯穿我过去、现在与将来的生命。
而回忆生命,我的眼前便涌来清清河水,您就站在河边,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泳;流过村前的河流总让我想起您念诵的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您诵诗的表情也映在河面上,我看得真切又清晰。
而我在河里含一口水就含着整座村庄;河水的腥膻是我小时候不曾尝到,不曾衔起过的;而衔起河水的时候,我竟成了水中的燕子,一边游,一边飞;小伙伴们都上岸了,我还在顺水漂流,穿过荷叶、垂柳和倒映水中的那几幢黄墙蓝瓦的小楼,我的出生地。
父亲,本以为跟您说话会很清冽,很理性的,可谁知隔世的交谈刚一开始,眼前便烟笼雾绕,影像重叠。面对另一个世界的您,我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就让村前的河水引领谈话,它流到哪里,我们就说到哪里。
我知道了,生死之间的人对话,会说出“别国的言语”。自您和母亲走后,我就不再在从前的国,而这一国仍是中国。我现在对中国的理解,就是生死之间,中正公义的精神王国。父亲,您留下的财富我们都收到了,就像姐姐在您的告别会上说:“爸爸,您错了,您总说从小到大,什么也没帮到我们,尽让我们吃亏,说我们的成长,全靠自己。可是,爸爸,您错了,您和母亲传给我们的正直善良的天性与品德,才是我们一生最大的财富。我们因此‘吃亏’,更因此得福;吃亏正是我们的福报,它让我们凡事首先想到的不是利益,而是与人为善,公正公义;让爱成为我们的立身之本。如孔子所说:‘君子务本,本立道生。’”
父亲,您常说起艰难岁月,从抗战到解放,从“反右”到“文革”,而最后您说:历经苦难,我们的心还是没有变硬……
——是的,我的孩子,我们经历的年代,后人恐怕难以想象:夫妻互相揭发,朋友道路以目,学生扇老师耳光,子女与父母“划清界限”……这让一些人心生恐惧和仇恨,随之变得刚硬、残暴。但黑暗与苦难,却让我们的心变得更柔软;就像战乱时期,经历了逃难“跑反”,日本飞机轰炸,让我倍加珍惜亲人团聚,家庭温暖。
——父亲,还记得1976年9月9日下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人民沉痛宣告”了毛泽东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正在楼下捉蛐蛐,就听见您在楼上大声叫我回去,回到家里,只见您神情严肃,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说:“不要出门,战乱的时候,一家人要在一起……”当时我们并不理解,不知毛泽东去世,与战乱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们都记住了,战乱的时候,一家人要在一起。父亲,我想,这是战争年代给您留下的经验,也是您研究历史,知道当时局势紧张,一触即发,事后看来,您的担忧完全不是多余的,那一天之后,中国果然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故……
——你们今后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一家人要在一起共渡难关。
——记住了,父亲,从这个意义上讲,您和母亲是真正的胜利者。“文革”时期,您下放劳动,又被“隔离审查”;警察领着居委会老太太,半夜敲门查户口,母亲不敢开门,他们就一直重重地砸门,那个恐怖之夜,在我们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直到最后,母亲挺身而出,站在最前面,用身体挡住我们三个孩子,还有年迈的奶奶。平时胆小怕事的母亲,关键时刻,从容镇定。记得老太太冲进来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开门?母亲回答:“因为孩子的父亲不在家,怕是坏人。”那些人无话可说,查了户口之后,扬长而去。我那时很小,但记忆深刻,我从此知道了“父亲不在家”意味着什么,更体会到了爱的力量,母爱之伟大。
父亲,回头想来,正是如此:历经苦难,我们的心仍没有变硬,而恰恰相反,让我们倍加珍惜爱与亲情。父亲,您和母亲,只是平凡教师,我们家也只是一个普通家庭,但在漫漫长夜,凄风苦雨中,我们赢得了胜利:因为我们没有丢失爱,也没有学会仇恨;经历苦难艰险,惊涛骇浪,我们的家完好如初,家里每个人的心,也都完好如初。这是真正的胜利。
——即便是这样的人,也不要去恨,我的孩子,恨来恨去,大家都变成了一样的人。要让仇恨的锁链从我们这里断开,就像普希金诗云——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折磨,/静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正如一个年轻的恋人,/等待那真诚的约会一样。
研究俄国历史,我深有感触,尤其是“十二月党人”革命。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革命失败后,一个名叫伊瓦谢夫的青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矿坑,他的未婚妻,一名法国女家庭教师,得知消息,从巴黎赶回彼得堡,而后她独自一人,找到了伊瓦谢夫的流放地,并和他结婚生子,一同服苦役,但之后没几年,两人都不堪折磨而先后离世——她枯萎,就像一朵南国的鲜花,在西伯利亚的荒野上注定会枯萎、凋零……
——记得记得,父亲,您一说起这个故事我就看见您了,还是从前的样子,眼含热泪,心潮澎湃……父亲啊,您可知这样的故事影响了我一辈子,让我确信,人类确曾有过这样高贵的灵魂,与这样的灵魂为伍,死而无憾。如今,您走了,儿已长大成人;对于人类崇高的理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父亲啊,您不要往华丽的地方看,往长江边的古镇陋巷、危房、棚棚里看,往江上私家小船里看,就会看见您儿子的身影;起初,我以为是去拯救三峡,而最终是三峡救我;风土显灵,祖先从大地深处发出的声音……父亲,孩儿势单力薄,但信心强大,因为时时能从心底,感受到祖先与长江的祝福……
(摘自《父子夜谈》,王以培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