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咖米其伤》(文摘)

□戴 舫

我跟酸鲱鱼咖啡店结缘,进而与王教授成为“咖米”(法语:Café Ami,喝咖啡的朋友),得从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说起。小时候我成绩不错,很多人夸我天才,我信以为真,等到发觉这说不定是一种西人所言“cosmic conspiracy against me”(宇宙针对我个人的阴谋)时,我的青春已被书本和实验室消化几净。大约也正是我由“天才”变回普通人那段时间,第一次走进酸鲱鱼咖啡店,不经意间瞥见了王教授。他坐在深色护墙板的暗影里,暮色转浓,抹在他身上脸上,使他整个人都虚虚淡入了背景,只剩下衬衣领子白白的一圈,略沾些戳心戳肺的意思。他肯定看见了我,不过似乎并不想打招呼,见我端着咖啡、点心走向他坐的小圆桌时,他一向意态萧索的表情上加了点儿迷惑。我俩在一个屋檐下做房客有三年半了,还没说上十来句话,大概彼此都不太在乎。

实际上王教授很让人记得住。那一次驻美大使来访,访问学者、留学生排了一个长队跟大使合影留念。王教授站在一边,有人问他怎么不去站队。王教授说,你看大使那么大年纪,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等人一个一个上去拍照,脸上什么表情?我正好站在王教授后侧,听到这段对话,再看一眼大使先生,脸上冰冻着一个优雅的微笑,看来虽然习惯了这类“社群服务”,但心里至少是充满无奈的。这时那个问话的人又说,跟大使合影,框起来挂在客厅里,多好!说着也走去站队了。王教授叽叽咕咕用上海话说,这也算一种人道主义吧?说完笑呵呵地走去放满食物的长桌边上,挑挑拣拣地找东西吃了。

“在等人,王教授?”我端平咖啡立定,只要他眨一下眼,我立即另觅坐处。我这种心态,向好里说,是自爱,反之就是不自信,自我安全感缺失。

我视界下端突然有东西开始移动,本能往后一退,手上咖啡泼洒出来烫了手,强忍着才不至于龇牙咧嘴得太过分。低头一看,是长颈酒杯似的小圆桌子,被王教授用一只脚勾住脖颈,慢而平稳地移离墙壁,一只手同时将一把椅子移入桌壁之间。

王教授微笑着,示意我坐下。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搬动桌椅,四下打量。他略坐直身子,夹手拿过我的咖啡放在桌子上。

“这个角度,”他待我坐下后指指窗外,“好看。”

窗外近景是两棵百年橡树粗大的树干,霜皮溜雨泛着青苔霉绿,框出对街两座三层小楼,蓝顶白墙上深灰的暮色正在浓缩成黑夜,衬出中远背景上两块扇面大小的湖水,在低垂的天幕下毛黪黪地发白。就是由于这类典型的西雅图雨景,这地区全美抑郁症发病率最高,街上到处有光照沙龙,人一觉出自己想发疯了,就进去花十几二十块钱用某种强光照射大脑前额叶,据说对气候诱发的抑郁症很有效。

我坐下,凝目雨景,然后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极苦,皱下眉头,却让嘴角溢出几丝笑意。王教授在一边观察我喝咖啡,饶有兴致。

我略感不自在。“这个雨景……呃,大部分人欢喜阳光灿烂。”

我抬眼直视王教授。他的眼睛通常给人以平和的印象,这时却有了厚度。眼光一厚,后面藏些什么就透不出光来了。

他点点头,大概是同意我的说法,也可能是加强语气:“好看,这雨景。”

他的眼光落在窗外的古树上。树皮上沟槽密列,一片落叶小而圆,黄亮亮的,小半嵌入缝隙,大半湿湿贴着树皮,微现出下面的凹凸不平。这片落叶再平常不过,但冬暮雨夜,背倚古树的铁灰粗糙,这片亮黄的小落叶,竟袅袅娜娜妖娆起来。

西雅图地近北极圈,纬度高,但由于太平洋暖流,冬暖夏凉,许多树不全落叶,所以整个冬天都有落叶飘荡,倒像一个无限延展的深秋。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意味着抑郁的无限延展。这片小圆叶显然飘落不久,依然汁液充盈,色彩则转而耀眼。不过,王教授到底是在看这片落叶,还是在看被岁月风霜剥蚀得极富沧桑感的树皮呢?

我本想说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引他抬抬杠,但他正好转过眼来,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柔和,我抬杠的欲望就整个脆弱掉了——我还是天才的时候,柔和这种感觉很少光顾。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烫麻了舌头,忙抿紧嘴唇,极力缓慢地咽下这股流动的火,喉咙食道好像要烫穿了,生怕咳嗽起来呛入呼吸道,那伤害就大了。

“捂住鼻子,”王教授做示范,一只手整个地盖上了口鼻,“抑制咳嗽。”做完示范,手却依然紧紧捂着口鼻,像在为我用力。

我屏住呼吸咽下流火,抑制住自己抬手捂住口鼻的冲动。我注意到王教授的手宽厚而大,皮肤细腻润泽,白得发亮,好像不应该长在他身上。他瘦长个子,英文叫wiry,像一条钢丝,细长而强韧,脸上肤色微暗,胡须很浓,虽然用力刮出一道道血印子,但颈脖间仍时不时晃出一片硬茬茬的黑影子。

我嘴唇微开,小心吸进一口凉气,按摩烫疼的喉咙。奇怪的是,咖啡的苦香味这时却满口弥漫开来,那部分侥幸没被烫死的味蕾,这时被苦香味穿透,一个一个花朵般地绽放,生出甘甜的津液来。

一定是我的表情透露了什么,或者王教授也有过类似经历,他显然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咖啡的妙处。

“终于,嗯?”王教授兴致盎然,指着我的咖啡,“美洲黑咖啡。瓜地马拉咖啡豆。虽然焙制已有一个星期,但都是储在高端真空罐里,随吃随磨,从磨碎成粉到高温蒸汽压到你的杯子里,不超过一分钟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分钟!大部分时间只要二十秒。二十秒!真的,斯文手脚很快。所有的香味都sealed in(封印)。”王教授边说边做手势,手又白又大,反复做着各种各样“压”和“封”的动作,好像非如此不足以传达“seal in”这两个英文单词的力量。

王教授平时寡言少语举止安详,从来不做大动作。

“这种咖啡,非得就热吃,不然香味全跑了,不过……”王教授看看我张嘴喘气的模样,摇摇头,大概想到这杯咖啡将被浪费,很有点儿可惜。

我挑战似的看了看他面前的咖啡,还剩半杯,完全冷了。他笑笑,摊开手,无可奈何。

“第三杯。现在每天只能吃三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杯’忧!好咖啡,一人一生能吃几多杯?”他叹了口气,满足感却从额头眉角满满地溢将出来。我以前见过饿狠了的酒鬼饮若长鲸吸百川后这么满足地叹气,不料喝咖啡也能喝得这么身心俱殁。

我好好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咖啡,慢慢又是一小口。享受感没有了。慌忙又喝一大口。除了苦味,什么都没有。

“舌头全麻了。”我自嘲。

“咖啡的神韵,相当……呃……elusive(难以捕捉)。中文也有个相近的词,佛教用语,‘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描写得好、准确……”

我后来发现,王教授讲话欢喜夹杂英文,有时还加几个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德文甚至希伯来文,倒不一定是没有相应的中文译名,他就是欢喜外语,欢喜把一个难发音的外语字发准发足,欢喜咀嚼外语字的表达力,咂摸多重含义之间的复杂意趣带来的满足感。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有个出身上海外国语大学英文系的教授,英文特别好,但跟中国人说话坚持“一句英文也勿开”。她说一个老师说过,中文夹英文最讨厌。我以为她是厌恶语言不纯,结果不是。

“讲三句中文就夹一句英文,好像会说两句英文就高人一等。切!品位缺失之至。”她说。

我那时也属于“品位缺失之至”,她的话吓得我立即改邪归正。跟王教授做了咖米以后,渐渐又“品位缺失”起来,除了很难抗拒“品位缺失”的诱惑之外,也很欢喜别人夸我说“你词汇量好大啊”。

那位人类学教授应该也体验过,把一句外语说得很漂亮时的快感。

好像作为人类学家,她更应该懂得,我们都是某种意识形态框架的囚徒,不同的是有人意识到有人意识不到,更大的不同是有人尝试越狱有人以自己囚所与众不同而骄傲,当然,最大的不同是有人能够越狱,有人心有余力不足。

这位人类学教授是她领域中的佼佼者,但看来属于优秀的专业人士,而不是知识分子。

我没有想到的是,由于王教授,我认识了欢喜各种语言夹着讲的人,似乎品位与否根本不是问题,表达快感才是动力。

(摘自《咖米其伤》,戴舫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2018-02-02 □戴 舫 1 1 文艺报 content2667.html 1 《咖米其伤》(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