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像朝圣者望着恒河”

——读贾浅浅诗集《第一百个夜晚》

□张清华

贾浅浅的诗近乎席勒所说的“朴素的诗篇”,即写作的动能只来源于自然和生命本身,因而充满了启示性、明亮而又清澈的神性,就如萨福的琴声一样。神秘感和灵悟之气也凭空而来,“像朝圣者望着恒河”,她天然地长出了一双通灵的耳朵,可以听见那波涛,看见那细小而洁净的沙粒,因为它们都是世间的百色与万象的前身或后世,俱以沉默体悟着,歌唱和存在着。

贾浅浅的时空观是一个混沌、混元之物,她笔下的事物因之有了超越时空阻隔的穿越性,以及一种神奇的“齐一”意味。“伸手插入时间/手消失了/只留下十指的记忆//人是时间的继承者/关锁在时间之中/面壁即天涯”,历史已不在题中,人世的情感与善恶纠结这些也不值得谈论。她所欣悦的只是存在本身的神妙体悟,境界一如佛家的“不悲不喜”。置身于时间之中的肉身,又幻形为彼此的镜像,因此没有怨怒和悲伤,只有欣然与感恩。

不过,在贾浅浅这里,禅意可能只是诗意的伴随之物,她所关注的其实还是生命本身的处境,而非枯燥的义理说教。《云》中她写道:“云在山顶打坐/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也不抬头望一眼天//直到老得不想打坐了/也真的不想走动了/才由风驮着/把骨灰撒在大海里……”这看似气定神闲淡泊飘逸的云,最终要化作自天而降的雨。这种形之转换中所蕴含的生之法则,才是作者所关心和关注的。她从事物的镜像中看见生命的处境,或以生命本身的处境投射到事物之上,方能写出这般妙句。

因为内心有一种透视力,一种对万物等量齐观的灵悟之力,方能将看似无法并置的事物搁在一起:“我的心里有一座小庙/小庙里面碧海蓝天,波涛翻卷//里面养着的那只海豚/一直没有游到彼岸”,“小庙”里如何容得下海、海豚?除非一叶一如来,在“小庙”与“碧海”之间的万水千山,在与“海豚”的异路而驰之间,这首诗何以能奇妙地成立,用哲学和物理都是难以说得通的。唯有持齐物观和唯灵论的人,方能看见;也唯有在诗心与禅意的互为偷换中,方可成立。

我并不想一味把问题“玄学化”。因为如前所述,所谓禅心或许只是她追寻诗意的一个凭藉,她真正凝神倾心的,仍是世俗的悲欢与体味。秋风带来了谢幕的消息,人即便不想接受,也无法抗拒这自然界倾心演绎的戏剧:“那些长在大树底下的蘑菇/像包着糖衣的忧伤//泡沫像白色的鱼卵/布满了鸟儿翅膀下的山冈/一场戏剧终究要谢幕”,诗中所表达的是因秋意所生出的古老忧伤是如此传统,却不见半句俗调陈词。作者把一种既复杂又单调的意绪,传达得如此含蓄,如此淋漓尽致。

作为女性,贾浅浅在诗中当然也不惮于表现欲望和爱情的主题。但值得称道的是,她成功地避开了“女性主义”或“女人主义”的诸种窠臼,没有重蹈那些易于过剩的老套——不论是传统的柔弱还是现代的放纵,而是以自然和平等的审度,弥合了冲突性或创伤性的两性鸿沟,回避了一个长久以来缠绕女性写作的二元对立的困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新境界。在《月亮》中,我们看到了一种“自然和健康的爱欲观”,她没有设定从前为各种“主义”所构造的痛苦或不平等,而只有健康和对等的两性关系:“此时,月亮的两个面/闪闪发光,像一把弯刀//我听到心脏在嘶嘶作响/缠绕着你的四肢,也有碎片/在落下。那甜蜜的刀刃/穿过我们,但只是把我的影子/剥了出去,交给了夜晚的云朵……”“惟一遗憾:我依然/活着。并且在爱得死去活来时/也没有死过”,“没有死过”是对“死去活来”这种“能指过剩”的一种自我反拨。在表面的诙谐和词语游戏中,暗含了一种观念的自省与更替。它表明,只有对等的两性观念才会生发平等的爱欲,先在地设定女性为“弱者”,只会给她们带来伤害,而不会带来幸福。

诗集《第一百个夜晚》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样貌丰富、视角多变、有成形风格的格局。比如她会同时有两种基本节奏:一种和缓而简练,疏朗而清晰,以抒情性短章居多;一种密集而铺排,像急雨忽降,篇幅较大且以叙事见长。两种节奏交替共生,使诗集的内容与风格都不显单调。她还极富有“感性的投射力”,总是能够直接切入自我所投射的镜像,以喻体来直接呈现心象。这就避免了对形象媒介的转接描述,从而使诗意生成更迅捷。某种程度上,这是她的诗一出手便显得十分成熟的一个原因。在《日记独白》中,她甚至切入一只狗的视角,来观察人间百态。反过来,这种诙谐的意味也“中和”了诗集原本有可能的“过度抒情”,使之更平衡和更丰富。

上述特点中最突出的,无疑是她对镜像——即主体所投射到的物象与转喻——的高度敏感上。这使她的诗会有着类似“朦胧诗”那种“对象化”与“叙事性”,即借助一个叙事的伪装,来传达自我抒情的企图,且常带上一丝神秘感。正如北岛写了“岛”,贾浅浅也有一首《岛》,她将两个知己或相爱者的情意,借助大海上两座“孤岛”的形象,讲述得神情活现:“我们彼此都是天赋异禀的孤岛/用安静冒犯着一切生灵/看海浪吞咽着翻滚的寂寞//只有白昼消散之后/大海一片漆黑,我才能读到/你写来的信//哦,每一夜的星空/你的字,闪着光,遥远而又甜蜜”,两个独立又相依的个体,以孤岛的形象同时表达着尊严和爱意。多么巧妙,一切都无须作者交代,形象本身承载着一切,任凭读者去想象与体味。

还有过人的想象力。在《随想》中,她用了奇特的意象,活画出人的某种生存与精神困境,“从铁墙的两个面上/我把白昼和夜晚撕了下来/寄给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这似乎是在说,被现实挤压的“我”试图有另一种生活,但假如对照现实,最终会发现另一个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是被变形了的。“如果那一个我收到了它们/是否已晕染洇湿/模糊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忏悔和祷告”。所谓的白昼和夜晚,应该分别为日神和酒神所统治着,它们互为冤家,不可以真正予以“撕下”和分拆。这首诗所达到的丰富而含混的程度,在她的诗中是有代表性的。

《雏菊》只有短短八行,我并不想说它是一首多么完美的杰作,但它的确可以看作是一首具有象征意义的诗。对于贾浅浅来说,就形式和风格而言,就文本的完成度而言,它可以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因为它实在是太轻巧了,并不沉重,甚至也不广大,但它却是一朵生命之花,它的绽放既是微不足道的,也是宇宙间不可替代的一个惟一。它或许就是作者某种意义上的“自画像”:“缩在三月的风里/把自己一瓣瓣的掰开/变成一朵雏菊/开在你面前//开在你面前/成为一朵小小的雏菊/把自己一片片的摘下/退回六月的风里”,或许这就是浅浅所理解的生命、绽放、写作以及诗歌本身?它谣曲般复沓的节奏、对称而互悖的句式、精致天成的“循环倒置”的修辞形式,似乎也象征着它的作者对自己所作的一个诠释。如一朵雏菊将时间的花瓣一片片摘下,像一个通灵者述说它们细节处的美妙与奇丽,还原着它们在三月的绽放和六月的退回……最终,又将它们收集起来,摆成了一束风景,也完成了一个用词语朝圣的她自己。

2018-03-30 □张清华 ——读贾浅浅诗集《第一百个夜晚》 1 1 文艺报 content9382.html 1 “像朝圣者望着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