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窗外依然飘着细细的雪花,只是比昨天更密了一些,朗塔的脸上挂满了雪沫,看上去像是不小心撞入了面缸里,今天它对我稍稍友善了一些,看我过去,还摇着尾巴迎上来,在我身上不断蹭着。我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这已经是它最亲密的举止了,曾经它还咬过试图喂它吃饭的小叔。贺什格图为它开脱,说是它的毛发太长,挡住了眼帘,所以看不清自家人。不过它对阿爸阿妈及贺什格图,却是撒开了欢地讨好,只要见到,就要跳起来,猛扑上去。它的个子,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基本赶上一个成人的身高,所以它卧在院子里,人猛一瞥见,会以为那是一只森林里的黑熊。我怀疑它真的有黑熊的血统,那种森森然的沉默无声,和不与任何外人套近乎的凛然之气,总是会让人望而生畏。我完全想不到暑假时还能抱在怀里当宠物的它,能长成如此庞然大物。
等到我们顶着雪花,走着去小叔家的路上,朗塔一路跟着,才觉出在这样空无一人的雪原上,能有一只身强体壮的大狗跟着前后奔跑,孤独感会稀释掉许多。狗与人,在厚厚的雪地上,一前一后咯吱咯吱地走着,天地之间,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但因为那狗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活力与热量,人心便也雀跃起来,好像路两边萧瑟的篱笆上,忽然落上去一只喜鹊,灵动的、奇迹般的,是火苗一样的希望与温暖。
除了牛们,朗塔跟别的狗一比,那阔大的体型优势立刻凸显出来,那些瘦弱的狗们见了它,竟是有些胆怯。它也不屑与它们为伍,在那森家门口,它穿越路边上的牛群,竟然一跃跳进了墙里去。朗塔能跳进去,却因为窗户旁的夹道太小,跳不出来了。贺什格图跑去帮它打开了铁门,才解除了困境。不过它一点也不因为这点小难堪而难为情,照样跑在我们最前面,时而在栅栏旁边撒一泡尿,时而跟头顶上的喜鹊逗上一逗,时而隔着人家的铁丝网,与里面的瘦狗说一阵狗语。它甚至因为这一起出行的兴奋,而在我们面前显摆起来,和那些大道上横亘着的牛们追赶起来。不知是它战术精明,动作迅速,还是牛们不屑与它为伍,只战了几个回合,牛们就丢掉它,重新回到队伍里去了。
快到小叔家的时候,见到一只头上鲜血淋漓的奶牛,近前一看,才发现它的一只犄角不知何故没了。根据以往经验,我们都推测它的角是跟牛打架被撞掉的。但到了小叔家,才得知它的犄角是被一辆大卡车撞掉的,因为它没有“眼色”,不懂得让道,所以就被飞奔的卡车削去了犄角。但主人并未给它包扎,它就在零下20多度的雪地上,顶着血淋淋的被冻住的残缺的犄角,在牛群中安静地站着,只有偶尔它扭过头,费力地舔舐伤口的时候,才能从它的眼睛里,瞥见一丝难言的感伤。
忽然想起前几天,透过窗户看到的一幕由朗塔主演的轻喜剧。是邻居家一头牛,不知怎么穿越栅栏进了院子,大大方方地吃起了堆在牛圈旁边的草料和玉米秸,好像这丰美食物是专门为它准备的一样。阿爸和贺什格图看到了,想赶紧过去撵它。不过朗塔早就看到了,不等主人操心就尽起了保镖的责任,绕着草垛追赶那头体型超大的母牛。母牛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根本不怕朗塔,机灵地绕起圈子,边绕还边衔起一两根玉米秸,给自己添点马力,以备持久迎战朗塔。朗塔只管一口气追赶着这偷吃东西的庞然大物,嘴里还发出警告似的吼叫声。母牛听了,心里大约真的是生了怕,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开溜。但它被朗塔赶出了门,也没敢松口气,因为朗塔早就做好了奋战到底的准备,将它赶出去几百米远还不罢休,非得将其“遣送”到它自己家,又看着它乖乖进了牛圈,才豪迈地转身,大踏步跑了回来。
很多个天还没有亮起的飘雪的早晨,朗塔都把早起挤奶的阿妈的手套衔出去很远,丢在一个它以为阿妈会找不到的角落里。我猜测它跟我们一样,觉得阿妈太累了,所以才要藏起她的手套,让她安静地歇上一歇。
无风的时候,阿妈喜欢带我出门散步。朗塔当然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它除了守候在阿妈的门口,就是庭院门口,时刻为家人报告谁来访了,或者家中人谁要出门,它寻找时机,看能否一块跟着出去。见我和阿妈出门,它基本不用犹豫,嗖一下就窜了出去,一气跑出一里路。我担心它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阿妈则说,它跑一阵就会停下来等我们。果然,它很快就雄狮般骄傲地蹲在地上,回头静等我们赶上它。它还趁这工夫,在雪地上打一个悠长的滚儿,借此将身上的灰尘滚落掉,来一次清爽的雪花浴。
沿途总有许多人家的狗们,嗅到朗塔的气息,隔着栅栏朝它呼唤,或者挑衅似的叫喊。用阿妈的话说,都是些“脸色”不好看的狗,远没有朗塔“狼一样”帅气。朗塔对这些挑衅采取的姿态一律是不给予回应。任它们在那儿汪汪地叫着,它只淡淡看上一眼,便又寻找新的比如一块落满雪的牛粪之类的玩伴了。那些狗们也只好偃旗息鼓,很无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不过在遇到一只小小的宠物狗时,它不知是对人家生出怜爱之心,还是忽然玩心四起,竟停下来,与那小狗左亲右吻,好不热络。甚至在那小狗撒了一泡尿后,它也跑过去,而且就对着那一片尿迹,也撒了一泡。不过它对这些事情一会儿就忘记了,路上谁家宰羊留下的一片羊毛,也成了它的玩物,乐此不疲地衔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
很少看到人,这个时间大家都躲在房间里喝酒吃饭。偶尔会见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汲水,或者镇上的出租车司机开着他那辆要散架的二手车,接送来往于镇上的人们串门。阿妈称那车为“破烂儿”,因为它的前面碰掉了一大块,像个醉酒后摔得鼻青脸肿的人。而它的行李箱部分,更令人叫绝地捆绑了一根绳子,这让他的车看上去像是稍稍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似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别人租车,但凡在镇上穿行,都至少要15块钱,而他却只要10块的原因吧。我们逛了两个小时,绕镇上半圈,他的车来来回回我们看到了四五次。
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肥胖的喜鹊。这时节虽然是寒冬,但是它们一点都不缺吃的,大家都将垃圾倒在院子里,等着它们前来觅食,也顺便给自己带来一点好的运气。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栅栏上、屋顶上,都会看到几只喜鹊。有时候它们也会飞到树梢上,闲散地唱歌。树上落满了雪花,一棵一棵,像是开满了花朵,那稀疏的枝条映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美到像是画上去的,不,再好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样的风情。
阿妈说,三四月份的时候,鸟们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她曾经看到一只喜鹊,在庭院附近的树上,选定了地址后,便每天飞很远寻找几根结实的枝条,两个月后,一个完美的鸟巢出现在树上。我问,草原上风大,会不会将鸟巢吹落在地?阿妈说不会,因为它们的房子结实得很,也暖和得很。就像我们看到的镇上建造的土墙房子,看上去材料虽原始,也不美观,但是却比砖房暖和多了。
我们常常一直散步到黄昏降临,才返回家去。似乎只坐下喝了一碗奶茶的工夫,夜色便如一件魔法师所穿的密不透风的黑色帷幔,很快罩住了茫茫无边的雪原。而那满天的繁星,则是其上镶嵌的神秘的钻石,在人家屋顶上,静静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房间里传来一家人打扑克的笑声,所有白日里的痛苦、烦恼、劳累、艰辛、矛盾、纠结,都在这静谧的雪夜之中消融,如一滴牛奶消融在另一滴牛奶之中。世界,只剩浓郁的芬芳,飘荡在这广袤的大地之上和苍茫的夜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