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木屐情结

□郑荣来

穿了多年的一双木屐,已经磨损得不行,本想把它扔掉,又实在舍不得。跑了多家商场,未见有卖的。昨天拿到胡同口,请修鞋师傅打了两个掌,看看又可穿一两年,心里很高兴。我常爱自嘲:老农作风,旧习难改!

几十年来,我在家里一直穿木屐,家里人理解我的习惯,从来不以为怪。但在外人眼里,却很不可思议。有朋来家做客,见面立刻把视线转到脚下。出于礼貌,又都不拿它做话题,但想必会存在心里:这老兄真怪,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玩意儿!

我这旧习来自家乡。我老家在梅州大埔,客家地区,习惯穿木屐。春夏秋冬,无分寒暑。走一二十里地,到镇上赶集,看戏看电影,都是穿着它前往。雨天走湿泥路,也如行坦途。家乡人穿木屐的功夫,人人都很了得,而且从不穿袜子。即便在冬天,大都没穿过鞋子。

我家乡人,都曾是视屐如伴,须臾不离。一天到晚,除了赤脚,就是穿屐。穿屐可以劳动,还可以营造风景。我中学所在的小镇,有两三条街道,晚饭后常有一街景:人们总爱穿屐逛街,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声音高低大小各异,组成动听的交响乐曲。至今想来,如诗如画。

1959年秋,我到上海读大学。行李箱里没有布鞋,却装着一双木屐。乡巴佬进城,不懂城里规矩。头一次进图书馆,竟然穿着木屐。到借阅台办理手续,女管理员冲我抿着嘴笑,我不明白是何意。到了寂静的阅览室,我仍踢踏踢踏,如入无人之境。忽然发现,不少人把视线投向我,我恍然醒悟,意识到是穿木屐遭笑话,感到很难为情。中午马上去附近的五角场商场,买回一双塑料拖鞋。木屐放在床下,再也不敢穿。

毕业分配来到北京,几年后忽然患脚气,夏天穿塑料拖鞋,脚底感觉很热,老是冒汗。不禁想起木屐,穿起来干爽凉快。于是写信给家乡我姐姐,让她给买一双寄来。殊不知,家乡木屐的命运,也遭遇坎坷。先是因为树木砍伐过度,屐材供不上,厂家无料生产,木屐忽成奇货,市上难以买到。家乡人也因此改穿塑料拖鞋,木屐差不多已绝迹。我姐实言相告,没有帮上忙。

1984年8月,外甥来京上大学,给我带来一双木屐,我喜出望外。外甥说,现在又有木屐卖了。为了耐用,也为了减少声响,我让掌鞋师傅给它钉了轮胎掌。一穿三四年,眼看快坏了,北京又无处可买。正在犯难中,我初中时的校长郑嘉老师,在广州听说我想买木屐,竟给我买了两双,邮寄给我。我感激不已,更加铭记校长待学子之诚。

以木屐作为礼物,让我想起《姿三四郎》,那是一个日本电视连续剧,上世纪80年代曾在中国风行一时。剧中主人公姿三四郎,把一双木屐送给情人,当作定情物。绵绵情意,让人难忘。其实,把木屐视为贵重物,并不始于日本。我国南朝时期的贵族,就曾以穿高齿屐为贵。日本的木屐,最早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木屐在中国,据载有5000多年历史。它由汉族人发明,是汉人在隋唐以前,特别是汉朝时期的常见服饰,名叫足衣。春秋时期,圣人孔子在齐鲁之地,穿的就是木屐。他九尺之躯,木屐还是特大号的,“长一尺四寸,与凡人屐异”。汉代女人出嫁时,都必须穿上木屐,并用彩色系带。木屐还曾是军人的装备。《晋书》里记载,诸葛亮病死后,诸将烧营遁走,宣帝出兵追赶,追到关中,因地上多蒺藜受阻,于是让两千军吏穿软材木屐前进,蒺藜被压在屐底,军队因此顺利前行。

我在家乡时,曾在潮州市看到,木屐店里品种很多,尤其是女屐,制作很精巧,多有彩色图案,很是漂亮。那是60多年前,家乡农村妇女不讲究,城里人却还是很在意,对它的重视程度,不亚于今人之于高跟鞋。古人之所以叫“足衣”,就因为它是服饰的一部分。从这意义上也可以说,这就是文化的传承。

让我感到失望的是,历史如此悠久的木屐,现在真的是濒临绝迹了。在北京,10多年前我在超市还见过,简便普通的那种,系宽带和人字的都有。近几年却见不着了。为了了解更多信息,我近日给家乡、深圳、上海和福建的亲朋发微信,想知道各地木屐的市场状况,回信都说没什么人穿了,但深圳市场上还有的卖。上海则是“有售,做工很好,有画花的,有印花的,供收藏用,但价较高”。海南文昌曾是盛行木屐之地,现在虽有极少数人还在穿,也早成淘汰之势了。

作为服饰文化之一种,木屐自有值得研究的地方。时代进步了,自然会有一些物事被淘汰。但曾经的存在,总是人类在一定阶段的生活的反映。它曾有存在的理由,回顾它的历史,也能从一个侧面,认识我们曾有的生活。

我喜欢我行我素,我还想继续穿我的木屐。好在网上多少还有些信息,它并没有真正绝迹,网购也还方便,好几十款随便挑,价钱也能承受。我已订购了一双。我已不在意别的,只在意它的实用。自己觉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我其实不是一味地恋旧,惟独对木屐,我是情有独钟。或许,这就是我的木屐情结。

2018-05-04 □郑荣来 1 1 文艺报 content17767.html 1 木屐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