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

作美事

□诺尔乌萨(彝族)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婚俗。在我的家乡,彝人传统的婚俗是:新郎新娘举办正式婚礼前,要经历“提亲”、“定亲”和“接亲”三部曲。提亲要请媒人,定亲要泼水、定彩礼付彩礼,接亲要唱戏、背新娘。

其中,最重要的一道环节是定亲,在彝语中叫“吾让木”,也叫“博木扎其”,即作美事,作善事。我们彝族的谚语说,常事可当玩笑开,婚事不能当玩笑。年轻人只要举行了“吾让木”仪式,就当签订了协议,哪方反悔哪方负全责。

侄儿乌合友色惹在四川省凉山州西昌市(彝语叫“拉布俄卓”)打工,和基只乌牛嫫认识了。他俩经历了相识、相知到相爱的过程,最后要成亲。但必须先到女方的家里,当着双方亲人的面,举行“吾让木”仪式才作算。

经过择选,仪式于一个吉日举行。这一天,我们男方一共19个人,三辆越野车,两辆红色小轿车,带上一些烟酒,组成一支小车队,从拉布俄卓出发,直奔基只乌牛嫫的老家。基只乌牛嫫家居住在雅砻江彼岸一座高高的山腰上。在鸡肠般的山路上,车队保持一定距离地行驶着。

车到一个叫金河乡的集镇前,山路开始向右岔去,一条铺着石子的蛇形小路把我们引上右边的山坡。满眼葱绿的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刷白的瓦板屋迎面而来。在弯弯曲曲的窄道上颠晃了大约10分钟,车终于停住了。

路的上方,斜坡上有一户人家,院门的里外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里就是基只乌牛嫫父母家。

看见我们陆续下车,列队爬坎而上,从门外至门内的人群给我们让出了一条明显的通道,通道两边的尾巴上站着一些年轻的女子,一个个手里都端着沉甸甸的水盆在等待,那是要给我们男方的人泼水。

以前,定婚这天,男方家的人一进入女方家,稍不注意,女方家的人就会往男方家人脸上抹猪油、抹锅烟、泼炭灰水,一会儿的工夫,一张张脸变得黑不溜秋,一个个变成了花脸,但也不能生气,要忍着,只能笑,最后是客人、主人笑拢成一堆。现在好一些了,还在时兴的只有泼水了。

我们几个稍微年长的待遇还好,在有人特意保护下,她们只是用手捧水,往我们身上随便洒一点,很快就被主人引进了屋,身上并没有沾上多少水。几个年轻的小伙就另当别论了。他们成了主攻目标,被拦截后,一盆盆水直向他们身上泼去,甚至是从头上扣下去。权宜之计,他们一个个只好用双手护着头往里冲。这情形仿佛是依次在穿越一道瀑布,欢快而又浪漫。有的索性护着头,蹲在地上,任由年轻的姑娘们泼,很快变成了落汤鸡。

无论是抹脸还是泼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镇住男方的人,泼灭男方人的火气,平衡自己姑娘被娶后的心里缺憾与失落感。

基只乌牛嫫家的泥屋大约有100多平米,是一座两室一厅的平房。顺着墙脚摆放了一圈沙发,我们正对门而坐。由于客厅小,门外是空阔的天地,屋里十分敞亮,与外面一样,屋内依然弥漫山野美妙的气息。背面的墙壁,分明是两种颜色,以墙腰为界,上截保持了泥土的原貌,下截涂白。从门外进来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反射的光更加强烈,使摆放在茶几上的烟酒糖和花生瓜子更是缤纷夺目。待大家都坐定后,双方开始互相介绍,彼此问候。

彝族谚语说,“嫁女由父亲,彩礼由弟兄”。定彩礼是定亲中最关键的程序。基只乌牛嫫的彩礼为多少,双方正在商讨。女方家代表重述了基只乌牛嫫从呱呱坠地到去年毕业于凉山民族师范学校的整个过程,罗列了其中所有的费用,然后说要20万元的彩礼。我们男方的代表则向女方求情诉苦,说兄弟家是农民,家里穷得响叮当,还在供一个儿子读大学。基只乌牛嫫的彩礼,多少钱我们都很愿意给,可眼下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最多只能拿出8万元来。

恰好在前些日子,凉山州人民政府为了刹住高额婚嫁彩礼现象,出台了一个《暂行规定》,明确要求婚嫁彩礼不能过高,应由双方协商,主要是男方能承受。乌合友色惹和基只乌牛嫫事先已在私下说好,给10万元的彩礼,且说定,以后俩人有钱,手头宽裕了,多照顾一下女方的父母。因此,双方的亲人争了半天,等于白争。

于是,当天先给了5万元的彩礼,婚后再付5万,这门婚事就算说成了。

彩礼已说成,婚事一锤定音。主人纷纷起身,频频向我们敬酒。我们也不停地回敬,屋里挤满了人声的喧哗。听见屋里人群碰杯碰瓶声噼里啪啦,院坝里的年轻人也掀起了新一轮泼水的嬉戏。

基只乌牛嫫的父母是普通人家,家境并不殷实,可今天是女儿定婚的吉日,高兴了,倾尽所有。几个男青年前拉后推,跌跌撞撞地把两只黑色大山羊推拉至明亮的客厅中央,两只羊以陌生、好奇的目光在东张西望。这叫让客人见证,这不是病羊,更不是死羊,是两只好端端的羊,表达主人家的诚心,让客人放心,这才又推拉出去宰杀。

我们彝族定婚要杀羊杀猪,至少也要宰两只鸡,且同时要看羊胆。胆小、胆汁少,不透亮,甚至无胆,预示着这门婚事不顺利,两口子不是闹离婚,也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出现磕磕绊绊,就是不吉利。

满屋的人都期待着看羊胆。很快,一名男青年进屋来,十分激动地说:你们看,两只大山羊的胆汁多,又大又黄,是两个好胆。主客双方十分高兴,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此时,透过敞着的门望出去,对面是两座绿色的山林,在灿烂阳光和碧蓝的天空下,山脊勾勒出两道清晰的波浪线。山腰是青青杂草丛生,山顶是密林,呈带状分布。林中的所有鸟兽,仿佛都静静感受着今天这对年轻人定婚的喜庆。两岸间的深峡,是奔腾不息的雅砻江,涛声此起彼伏,也许是在用歌声祝福这对年轻人吧。

饭菜做好了,大家闹闹嚷嚷,喝酒、吃饭,男女青年们抓扯玩耍,可整个过程,没有摔烂一只碗一个杯,没有摔烂一只酒瓶,所有的锅碗瓢盆都完好无损,这是好事,预示着这桩婚事的吉利。

午后,所有的议程已结束,我们一行人要返回了。出门时,女方家的人稀里哗啦地跟随我们涌出来,把我们送至寨后的山梁上,我们已经走远了,他们还簇拥在那里,目送我们,依依不舍。渐渐,在回眸里,他们凝固了,仿佛是一群雕塑,我们也感到依依不舍。

侄儿乌合友色惹把大半的心留在那面坡上的山寨里,留在基只乌牛嫫的身上。也许,基只乌牛嫫也把大半的心留给了侄儿,随我们来了。

2018-05-07 □诺尔乌萨(彝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18045.html 1 作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