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院

王小王原名王瑨

□徐则臣

小王当编辑比我晚几个月。2005年某一天我翻《作家》杂志,在文末看到责编署名王小王。搞文艺的多半兼擅搞怪,这名字肯定是“艺名”,但必须承认,这个怪搞得怪好。我能想象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在这三个字背后一脸聪明地坏笑。忘了哪一天,也忘了是哪件事,跟小王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吓我一跳。也是,你可以称呼王姓女生为小王,为什么王小王就不可以是女生呢?我问取这个名的缘由,小王说,图简单,原名你们要不认识,见面多尴尬。王瑨。这要是冒冒失失见面,张口结舌只说出一个“王”字,是够难看的。搞文艺的人认识的字的确越来越少了。当时音我是读对了,但真没想起字是什么意思。挂了电话赶紧查字典:瑨,如玉之美石。既有玉之华美温润,又有石之硬净坚实。

人到中年,对人名越发怀有了敬重。过去总以为人名不过是代号,但写作经年,每一个小说人物我都忍不住要为他们姓甚名谁煞费苦心。越来越相信名字之于人的重大与切要,它对人的心理潜移默化的暗示,于人生空穴来风般的预设,对人生格局和境界分分寸寸的扩张与抬升。这可能纯属无稽之谈,相当的无厘头,但出于对小说人物的慎重,我还是把“文学姓名学”迷信般地坚守下来了。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能反哺生活,我的文学后遗症之一,就是一不小心把“姓名学”也带进了日常生活,常常褊狭地要将名字看作一个人毕生的关键词。打脸的时候肯定比比皆是。但在小王这里,作为屈指可数可以相互兜底征询人生重大意见和建议的朋友,如果我对小王的了解不算太离谱,我以为这门偏僻的学问基本是行得通的。

一个女孩子,“如玉”的一面自不必说。娇小,长发,瘦得我都担心她如何顶得住东北一年年怒吼的白毛风。当然,“如玉”还是小王心思缜密,善解人意,十几年的朋友,她从没在任何一件事上让你疙疙瘩瘩。就算发火,她也发得天朗气清、坦坦荡荡。尤其是用她的东北普通话来表达出愤怒,多凌厉的事都带三分喜感,倒有了小品那样安慰人的效果。

小王的性格里有硬邦邦的石头,拿得起放得下,豪侠仗义,很爷们儿,有股江湖气。这性格在女孩子里不多。还是在论坛时代,一晃有10年了,在左岸文化网玩的一群朋友天南海北地来北京,在牡丹园聚会。小王那会儿还是左岸的编外人员,碰巧来北京出差,带着约稿任务列席了我们的聚会。那可能是我和小王头一次吃饭。我酒量可怜,酒胆更小,如同别人恐高,我从小怕酒,所以就特别仰望那些海量且酒胆过人者。小王喝酒跟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女声一样,让我震惊。东北人形容吃瓜和切菜,常用拟声词咔哧咔哧,小王那晚上喝酒,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词。她喝酒的动作一点都不夸张,就是端起杯平易地送到嘴边,喝下去。跟喝水没什么区别。但我总觉得她喝下去时,有壮阔的咔哧咔哧之声。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一杯端起来,喝多少你说,半杯就半杯,满杯就满杯,喝完了需要再满上,她就再满上。就这股气势,也得手动点18个赞。

我说,你很能喝啊。小王说,不能喝。不能喝还这么喝?小王说,那还能咋地?

她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人家让喝,不喝那怎么办?另一个是,喝就喝了,不就杯酒嘛,又不是毒药。那豪情,让我头皮发麻,惭愧不已。我对酒没概念,但据我不科学的观察,小王的酒量也就那么回事。朋友们相聚多了,就经常能见到小王“高了”。酒至后半程,我这个惧酒又无量的闲人往往是整个饭桌上吃得最饱也最清醒的一个,我就一圈一圈巡视过去,看到小王的位置上,眼见她摇晃,眼见她头低下来,眼见她脑袋放到了饭桌上。饶是这样,她的脑袋也会小心轻放,绝不弄出山呼海啸的动静来。高了,就安安静静地高,坚决不摆拍。我清醒地替她算了算,喝得不多;也就是说,江湖上盛传的王小王老师,也就是赚了个酒品和酒胆一流的美名,跟量没什么关系。饭局继续,等到大家差不多要鸣金收兵,小王老师突然抬起头,目光还没聚好焦,先把袖子撸起来,然后说:

“酒呢?”

一个瘦弱的女孩子,酒桌上豪气干云固然让人刮目,但也让人心疼,所以大伙儿一聚会,我一直是小王酒量坚定的“唱衰派”。王老师酒量一般,你们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对此小王经常有意见,别听徐老师的,王老师能喝着呢。东北人性格里二二乎乎的那股傻直劲儿,她藏不住,也不去藏。这也是朋友们都喜欢小王的原因之一。

小王不推酒,也不劝酒,这是石头“如玉”的那一面。在酒桌上,我坚决跟着小王混,王老师会罩着我。别人劝我酒,她看不下去了就会拔刀相助,她帮我代。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在她看来,我那点酒量,都没资格不好意思。此处有典。某年帕慕克到北大演讲,小王、李浩和我去听,听完了我请他们吃饭。酒菜上桌,他们俩问,这么多酒,谁喝?我说你们喝啊。你呢?我转着手里的啤酒杯,我就这一杯,剩下的你们分,谁喝多少我就不管了。小王说,徐老师真谦虚,要不你那杯我也帮你代了吧。实话实说,我真希望那杯也帮我代了,但我还是坚持亲自喝了。请客得有请客的样子嘛。

小王做编辑,也一样敞亮,直来直去。每次战战兢兢地发过去一个稿子,过几天小王来电话或者短信:好还是不好,好在哪,不好在哪;改还是不改,用还是不用。干脆利索。《作家》是《收获》之外我发表小说最多的杂志,因为意见来得直接,态度也明朗,我没心理负担。在我们同龄的这一代编辑中,小王绝对是最敬业的那几个。忙自不必说,一本杂志翻下来,“责任编辑王小王”出现的频率高得有点吓人。平常联系,第三句话还说不到业务上,那个天肯定聊不下去;就算喝大了,从饭桌上抬起头问完“酒呢”,接下来她通常也会补一句:答应的稿子别忘了啊。

为了不伤害我们的尊严,王瑨给自己取了一个世界上最简单且对称的笔名,以便让我们翻过来掉过去怎么看都不会认错。歌颂王老师善解人意的美德之后,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个长春姑娘还有着巨大的娱乐精神。也正是基于这种伟大的娱乐精神,我们才能够水到渠成地理解她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理解她在生活中的自由和烂漫。

父母赐我们姓名,寄寓的是某一种美好的希望;而我们给自己取的字、别号、笔名和艺名,才真切地泄露了我们的现在和将来。但不管父母之命还是自我伸张,都会慢慢地深入我们的发肤血肉和思维意识,由此我认为,作为符号的“王瑨”与“王小王”,一直在共同塑造一个日常生活中的王瑨和王小王。它们的影响究竟有哪些,如果你碰巧认识王瑨和王小王,你一定会在她的言谈举止中有所发现;如果你不认识这个人,那就请你去读她的诗歌和小说,即便天马行空的虚构高手,字里行间也难藏自身的生命信息。

小王不仅是编辑,还是个优秀的诗人和小说家。我作为小王的读者和粉丝,历史也远比成为她的朋友要悠久,甚至对她文字的熟悉程度也远超过对她这个人的理解,但这个印象记里此一块按下不表,要交给更专业的评论家来做。哪怕他们对我偏僻的“姓名学”白眼有加,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在他们的评论中看到,“王瑨”和“王小王”是如何成就一个优秀的编辑和作家的。

2018-05-09 □徐则臣 1 1 文艺报 content18681.html 1 王小王原名王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