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糊。阴暗的天气不见一丝好转。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瑟缩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无精打采的锣声在风色里断续响着,渐渐远去,渐渐不闻。
秋天的第一缕西风已吹到了林梢,聆鹤园的草色见出一抹衰黄。耿思明与卓燕客对坐着,相顾无言,酒菜早已凉了。只有一名绝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声,敲响了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这时已经知道,荻小姐离开了京城。他最初却并没有显出特别失望和吃惊的样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终了,他才掩饰不住颓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壶酒,喃喃地说,果然是这个结局。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毫不迟疑。
而吴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瘸一拐地来到他们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惊喜只是一瞬:“燕客已经告诉我你没有输!”
说着他递给吴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说:“她走了。她不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你。她说她要去寻找什么丹玛嘉玛——我们都失败了。”
吴戈不语。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你肯放过燕客了吗?”耿思明问,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呼吴戈饮用。吴戈道,“谢谢,我戒了。”他笑了笑,说,“果酒,不碍事。”
吴戈便仰头饮了一杯,道:“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抓燕客。唯一的证据是贪鳞。可惜,她也死了。”
“贪鳞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齐声问,“你找到他了?”
“对。我看着她自杀的。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儿找到了许多杀人契约。包括杀徐介臣的。这些东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给沈天涯。后面的事,就看沈天涯有没有魄力和勇气把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脸色仍然波澜不惊,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耿思明此前一直心神恍惚,这时才真正有些吃惊。
吴戈又道:“真没想到,贪鳞与许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叹了口气:“也没想到……其实,她长得相当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郁结,他抻了抻灰色的长袍,随口说道:“是啊,美丽的野花可能有毒,美丽的女子也会杀人。”说完,他发现,卓燕客和吴戈都看着他。
吴戈缓缓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贪鳞是个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
“是你吗?”吴戈问,“燕客背后的人,是你吗?”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耿思明问。
“直到刚才你的口误表明你认识贪鳞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你只听过两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卧房里,有幅她写的字,是一首《卜算子》,我记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之时写的。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你。你有才华,有见识,这都是我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本领。你那时抱怨鬓角早早有了白发,所以写了这首词,我一直都记得。你没有刊过诗集,她不可能从别处抄来这首词。她是你的女人。你才是你岳父高侍郎他们卖官鬻爵的真正幕后之人。高侍郎不过是个无能的傀儡。你、徐有贞、曹吉祥才是罪魁祸首。燕客,也不过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头洗赃银。五年前他创办京华英雄会,很快就成为洗钱最为便利之路。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寻找一位能与小崔匹敌的武师,以便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确实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压倒,所以我最终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由衷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作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艘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我曾经只想做一名清醒的旁观者,而最终却做了一个可耻的参与者——我们的子孙注定将会迎来一个黑暗的时代,而下一个光明何时能到来则完全未知。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我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还有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饮下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吗?”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案子破了,歹人被绳之以法。只是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饮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摘自《挥戈》,杨虚白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