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有无数条路通向记忆中那片金色田野,却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出。写这些文字时,我有无数种开头的方式,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结局。
我把原因全赖给了文字本身,我觉得是它们自己不愿意停止的。还有这些文字所描述的生活,它们也不曾真正结束。总之,我用力地抒情,硬生生戛然而止。
后来我想,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关于那段生活的最最核心的部分,我始终不愿触及。或者是能力问题吧,我没有能力触及。
《遥远的向日葵地》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渴望书写的东西。关于大地的,关于万物的,关于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关于人的——人的意愿与人的豪情,人的无辜和人的贪心。在动笔之前,我感到越来越迫切。可动笔之后,却顿入迷宫。屡次在眼看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又渐渐离它越来越远。
这些事情大约发生在十年前。
但是我只写了我家第一年和第二年种地的一些情景。就在种地的第三年,我妈他们两口子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丰收。然而,正是那一年,我叔叔卖完最后一批葵花籽,在从地边赶回家的途中突发脑溢血,中风瘫痪。至今仍没能恢复,不能自理,不能说话。
从此我家再也没有种地了。
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征,在很多时候,总是与激情和勇气有关。我写的时候,也想往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种子时的向日葵,秧苗时的向日葵,刚刚分杈的向日葵,开花的向日葵,结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后残余的秆株和油渣——它们统统都不同意。
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如果是条狗的话,都会比其他狗稳重懂事得多。
但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
而我的文字也回避了太多。我觉得是因为那些不值一提。但心里清楚,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虚荣。
我至今仍有耕种的梦想。但仅仅只是梦想,无法付诸现实。于是我又渴望有一个靠近大地的小院子。哪怕只有两分地,只种着几棵辣椒番茄、几行韭菜,只养着一只猫、两只鸡,只有两间小房,一桌一椅一床、一口锅、一只碗。那将是比一整个王国还要完整的世界。
可是现实中的我,衣服塞满衣柜,碗筷堆满水池。琐事缠身,烦恼迭起,终日焦灼。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感到还没做好准备,结束每件事情后仍患得患失。我把这一切归结于缺少一小块土地,一段恰当的缘分。可是,追求这一切——仍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在四川,我在童年时代里常常在郊外奔跑玩耍,看着农人侍弄庄稼,长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比如用长柄胶勺把稀释的粪水浇在农作物根部,他给每一株植物均匀地浇一勺。那么多绿株,一行又一行。那么大一片田野,衬得他无比孤独,无比微弱。但他坚定地持续眼下单调的劳作。我猜他的心一定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样平静。
我永远缺乏这样的平静。农田里耕种的农夫,以及前排座从不曾回头张望的男生,永远是我深深羡慕的人。
作为写作者,书写就是我的耕种方式吧?我深陷文字之中,一字一句苦心经营。所有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事情,我都想写出来,都想弄明白它们为什么非要占据我的记忆不可。写作的过程像是挖掘的过程,甚至是探险的过程。很多次,写着写着,就“噢——”地有所发现。曾经一直坚信的东西,往往写着写着就动摇了。以为已经完全忘记的,写到最后突然完整地涌出笔端。我依赖写作,并信任写作。很多时候,我还是很满意写作这样的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