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梅峰老师邀我一起改编《不成问题的问题》。这篇小说篇幅不长,却别致有趣,像一则况味十足的寓言,老舍先生的幽默感不动声色地藏匿在这七个字背后,隔了半个多世纪,都能闻得见。
然而,要把它变成电影并非易事,毕竟文学可以用抽象的笔墨漫画式地讲述一个故事,而电影需要真实逻辑去支撑每个具体的人物和情节,建造出一个可见的、自洽的世界,让观众产生认同。在初始构思阶段,我们按照原作搭建了整个故事骨架,丰富了每个人物的小传和前史,也添加了许多新人物和戏剧关系,试图让整个农场“真实可信”起来。这时候,我有些用力过猛,比如设计了过多、过于复杂的人物关系,又或者把人物的前史做得太过繁复,统统都被梅老师冷静地拉了回来。进了初稿之后,我似乎体会到要在写实和写意之间找到一条“中道”,这也许是最合适这个故事的改编方法。
小说以三个男性角色(丁务源、秦妙斋和尤大兴)为基点展开叙事,梅老师想让改编的剧本保留小说的基本内核,每一幕分别以这三个角色为中心去结构情节,这个思路让我觉得很兴奋,第一时间想起了同样使用三幕剧方案且题材极其接近的《背靠背,脸对脸》(黄建新、杨亚洲,1994)。于是,我重看了这部电影以及刘醒龙的原著《秋风醉了》,这些功课都让我收获甚多(甚至从《背靠背,脸对脸》那儿复制了一位“李会计”)。
从叙事角度来看,《不成问题的问题》既是一部三幕剧,故事依然按顺时序在推衍,同时,它又不是一部简单的三幕剧,因为每一幕都会出现一个新人物,成为新的“叙事中心”。这也是它和《背靠背,脸对脸》不一样的地方,后者的主角王双立,从头至尾都是故事的绝对中心,不管他和哪任馆长发生矛盾,观众总是对他产生移情,关心他的命运走向——而《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剧作思路却是“去中心化”的:我们的男主角丁务源在自己的段落里是名副其实的主角,他奔走在重庆和农场之间,想方设法维持着农场的经营以及自己的尊严,然而,在秦妙斋和尤大兴的段落里,他却成了“配角”,戏份和光芒都被降低;秦妙斋在以自己命名的段落里也是红红火火地闹腾着(谈恋爱、开画展),到了尤大兴的段落里,他被边缘化,落魄极了,又可怜又可恨;尤大兴也是以主角姿态出现在自己的段落里,他带来了改革的决心和动力,最后却狼狈收场;结尾的时候,丁务源重新登上舞台,再次成了主角。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我们在用一种“人物列传”叠加“三幕剧”的手法处理这个故事。
从风格角度来说,老舍先生的这篇小说自带的一种寓言性,和《背靠背,脸对脸》朴实无华的写实主义风格,是不太一样的。简单来说,《不成问题的问题》的立意比《背靠背,脸对脸》要再抽象、写意一些,它的人物身上都有一个标签且代表着某一类人,它不是一个重返民国的、写实主义的故事,也不是一个接地气的、通俗的讽刺喜剧,在梅老师心里,这部电影最准确的定位应该是一部诗意的“文人电影”,追根溯源还是《小城之春》(1948),因此,具体到每一场戏,改编的分寸感都很难拿捏。
老舍先生在创作《不成问题的问题》时期,身体欠佳,作品产量不高,这篇小说和另外四个短篇被收在了《贫血集》(1944),先生自谦地说,“其人贫血,其作品亦难健旺也”。于是,我们把目光转向了其他以20世纪40年代为背景的小说,比如《围城》(1947)。在建构秦妙斋这位“全能艺术家”的时候,《围城》塑造各类知识分子形象的手法给了我们很多启发。除了原小说的核心主角,我们还添加了一些新人物,比如农场老板许如海和他的三太太沈月媚,以及农场股东佟进贤和他的女儿佟逸芳(这两个人物的灵感来自老舍先生的话剧《面子问题》),这些人物主要生活在重庆,作为上层阶级和农场的拥有者,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农场内部的“权力格局”,而这一阶级在小说中只是被概括性地陈述了一番,并没有被展开描述,又或者只略略写到丁务源会坐船去重庆找股东太太们。于是,在改编过程中,我们很乐意打开权力关系背后的纵深图景,向观众提供更充沛的人情风貌。新添加的两个女性人物(沈、佟)也给前两幕带来新的律动和韵味。三太太沈月媚是一个王熙凤式的人物,她对农场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也是丁务源重点讨好的对象,而股东佟家显然遭到了丁的冷落,因此对他有些不满。三太太很聪明地从中平衡、拉拢,在第二幕中,似有似无地撮合起了佟小姐和秦妙斋的恋爱。当第三幕尤大兴的太太明霞登场的时候,这两位女性角色就消失在叙事当中了。树华农场好比一个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关于《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剧本创作,可谈的话题还有很多,篇幅有限,不再赘述。作为联合编剧,我期待读者们能直接看剧本和电影。最后,我想分享一点第一次看到成片的感受。许老爷家给小少爷做寿,尽心尽力服侍老爷们的丁务源在佟老板那儿受了辱,把茶杯盖儿丢给抬桌子的两个仆人,冷冷地说道:“把这个洗了。”丢茶杯盖的情节,原是剧本里没有的,我鼻子一酸,被触动了。我们这个电影讲人情和关系、面子和里子、讨好和算计,人生这场戏,总有人浑浑噩噩、真假不分地演着,然而,一旦你演了进去,也还是有当了真、受了辱、伤了心的时刻,这是凡夫的宿命。那天晚上,丁务源独自一人在许家后院抽烟,是整个剧本里难得的属于他自己的沉默时刻,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深爱着这个片刻,也许那是他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出戏”的时刻。尽管,一根烟之后,他又重新投入了生活的幻影和洪流之中。
(《不成问题的问题:从老舍小说到梅峰电影》,梅峰编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