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早就听说了腾冲抗战时期的壮烈,但那天走进这县城西南来凤山下的滇西抗战纪念馆,一进门就被震撼了。满眼都是老照片,巨大的黑白照片,或挂在墙上,或立在山前,但并不觉得那是图像,而是一个个音容笑貌鲜活的飞行员、战士、女护士、孩子。是的,还有孩子,几个黑眼睛的孩子穿着过膝的军装,歪戴着军帽,那帽子太大,根本就戴不稳,他们朝着镜头天真地笑着。
我的心一下子痛起来。他们那么小,原本应该坐在课桌前摇晃着脑袋念书,“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李白的诗并不是为腾冲而写,可诗里嵌进“腾”、“冲”两字,孩子读来一定也会兴味无穷。但那时,战争的硝烟逼近了这座边疆小城,全中国已没有一张安稳的书桌。远未及弱冠之年的孩子也上了战场。
日军侵占腾冲的上北、曲石、宝华、凤瑞四乡后,日军黑风部队曾在这些地方掠走了100多名4岁以下的孩童。有汉奸说,孩子是被请到日本部队里接受培训去了,日军要为腾冲培养一批杰出人才。可是,这些孩子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一些从东南亚逃回来的劳工说,他们在泰国曾见过腾冲的孩子,他们被关在集中营里,接受一种奇怪的实验,结果惨不可言。战争让孩子们时刻处在魔鬼的威胁之下,他们不得不以瘦弱的双肩扛上枪,走向杀敌的战场。
腾冲人大多都是戍边将士的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守卫疆土、护我河山的血液,因此,抗战之后,腾冲军民浴血奋战,以图收复失地。那是一场热血将士的攻坚战。
日军占领腾冲城是在1942年5月10日,国破山河在,腾冲的社会各界立即举行集会抗日。几天之后,抗日部队预备第二师又在曲石江苴召集各界爱国人士集会,群情激昂。其后,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委任张问德为腾冲县县长。年逾花甲的老人张问德于这年的7月2日在瓦甸临危受命。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以腾冲县抗日政府的名义举行了“七·七抗战五周年纪念会”,动员全县军民投入抗日,继而组织抢运物资、救助难民、成立抗日联合中学、恢复乡镇组织,协助抗日部队开展游击战争,先后发起了“橄榄寨战斗”、“勐连伏击战”、“尹家湾伏击战”、“腾南蛮东游击战”。1943年8月底,侵华日军驻腾冲头目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信中表示关心腾冲人民的“饥寒冻馁”,约请张问德县长到县小西乡董官村董氏宗祠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面对田岛名为关心、实则诱降的用意,张问德义正辞严地写下了《答田岛书》,痛斥日军之恶行,并写道:“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这封大义凛然的书信,给了厚脸皮的田岛一记耳光,为全国当时各大报纸刊载报道,人们称他“不愧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
当时,滇西边境,怒江以西的大片国土已落入敌手,中国抗战后方惟一的一条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被彻底截断。1944年夏秋,日军将腾北粮库的6000多万斤粮食全部烧毁,远征军16万人缺粮少药,张问德动员上万民夫,越过高黎贡山,跨过怒江,到江对岸的保山运粮来供应部队。肩挑背扛的运粮队伍中,有3000多人是女子,她们跟男人们一道爬山涉水,有的肩背粮食,怀里还抱着孩子。
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在经过紧张的准备之后,于1944年5月11日开始腾冲反攻战,将士们以决死战场的勇气,发誓要夺回腾冲。占守在高黎贡山的日本军队主力部凭险死守。在远征军猛烈攻击下,经9个日夜的血战,日军溃退,远征军的旗帜插上了高黎贡山顶。又经十余日的激烈战斗,远征军攻进腾北附近。日军狗急跳墙,急调其他5个联队火速增援,开展反扑。又经过20多天鏖战,远征军终于歼敌半数,乘胜攻下腾北敌军中心据点桥头,并沿龙川江南下,扫清残敌。此时,所有由北而南溃逃的日寇与腾冲守城的日军合编为一个混成联队,由148联队长藏重康美指挥,死守来凤山及腾冲城。7月26日午时,远征军在空军掩护下,以优势兵力向来凤山5个堡垒群同时猛攻,三天血战,终于攻占来凤山,旋即扫清南城外之敌,对腾冲城形成了四面包围。然而孤城腾冲城墙全系巨石,高而且厚,城墙上堡垒环列,城墙四角更有大型堡垒侧防。53军116师向东门外帮办衙门和东方医院进攻,在一个血色黄昏,空军炸开东南城角10余米宽的缺口,伤痕累累的远征军终于攻入腾冲城。
这一艰苦卓绝的战役自1944年5月始,于1944年9月14日,收复了抗战以来的第一座城池——腾冲,歼灭日军6000余名,为抗日战争滇西缅北战场赢得了主动,极为难得地恢复了西南运输大动脉——滇缅公路,使盟国的援华物资顺利进入中国。
走进滇西抗战纪念馆的那天早晨,天空布满阴云,一会儿落下雨点,仿佛是此刻为长眠于地下的英灵而落下的泪。沿着石阶走向高高的纪念碑,两边山坡密密排列的石碑上,刻着那些英勇将士的姓名和部队编号,在那场血战中,远征军官兵阵亡9168名,盟军(美)官兵阵亡19名。满坡的青草依偎着那些石碑,间或开出一丛丛清纯的小花,那些年轻的生命大多未曾经过恋爱,花朵的芳香永远陪伴着他们。
那些孩子们呢?穿着过膝军装的孩子,有的当时就死在了敌寇的弹雨下,有的侥幸活到了这场战役的胜利,然后跟随远征军去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的命运将是如何,如今已经难以考证,但当年的随军记者拍下那天真的一瞬,使得70年后的今天,他们仍然天真。
“金腾冲、银思茅,琥珀牌坊玉石桥”,腾冲在上世纪30年代曾有“小上海”之称,地处云南边陲的腾冲曾是国际翡翠交易市场。然而这一切被战争的炮火在一夜之间摧毁。城里的东董、西董、弯楼子三大富商经营翡翠毛料,曾占据腾越翡翠贸易的三分之一,随着日军的侵入而销声匿迹。那些珍宝去向何方,至今仍是个谜。
抗战期间留下的腾冲之谜不止一二,失去家园的腾冲人为了对付日本侵略军,奇妙地发挥了他们的机智,留下一个个传说。
说那年中国远征军渡过怒江,准备反攻腾冲,但是正面高黎贡山各条道路及隘口均被日军封锁,无法通过,负责主攻的远征军某部正在为难之时,一天深夜突然来了一位向导,身穿佤族的黑褂,他说可以带他们从一条小路翻过高黎贡山。两位师长不由得大喜,当即派出搜索连随这位佤族向导进入山间小路,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了腾冲北部坝子,将尚在梦中的日军后方基地一举捣毁。仗打完之后,搜索连想寻找那位带路人,但问遍腾冲却没有下落,而且更让人不解的是,他们走过的那条山间小路再也无法找到。远征军的官兵都说,难道是山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路?日本侵略军让人神共愤啊。
还有和顺乡免于大火之谜。具有600年历史的和顺乡曾是远征军的主要根据地,日军对此恨之入骨,集中了大量的汽油和稻草,准备火烧和顺乡。那年6月的一天,日军400多人,赶着驮满东西的几百匹骡马气势汹汹地扑向和顺乡。他们在这个古老小镇的各个巷道口堆满了稻草,并泼洒了汽油,正要点燃的危急时刻,远征军冒险营救,从远处用迫击炮向各巷口的日军连发了三发炮弹。本来担心炮弹爆炸引起火花点燃稻草,但奇怪的是炮弹炸死了一片日本兵,却没有点燃稻草。日本军队吓得撤退了,远征军来到炮弹爆炸处查看,发现那几个堆放稻草的道口竟然下过了一场瓢泼大雨,难怪炮弹落地之后没有引起大火。真是天佑和顺。
腾冲,中国抗战反攻中第一个收复的县城,充满神奇。
我默立在来凤山顶的纪念碑前,风吹过满山松柏沙沙作响,“攻城战役,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动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垣”,想当年,那一场殊死之战就在如今这片祥云飞过的山地上进行,9000余名英勇将士为国捐躯,这祥云就是他们的笑颜,这风声就是他们的话语。
古城腾越,真所谓国门屏障,西南第一边关,丝绸古道名藩,道不尽三叠彩瀑碧水温泉,千年翡翠,百里村头,那是多少好儿女护卫的美丽山川,是多少双眼睛凝望的一片热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