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乘“世界之岸”的多瑙河游轮，从萨尔斯堡经维也纳和布拉迪斯拉发，一周抵达布达佩斯。布达佩斯被称为“东方巴黎”，城市分右岸布达和左岸佩斯，于1873年串联为一体，素有“多瑙河王后”的美誉。一睹故都布达古堡岗峦下的伊丽莎白王后座雕，游人便可领略该城幽柔的典雅美。走过横跨多瑙河的伊丽莎白大吊桥，到达左岸佩斯，回首眺望右岸，遥见“玫瑰岗”、“隐士岗”、“唐棣山”、“仙女山”、“金山”、“银山”，座座葱茏，层层叠翠，顿悟为何不少来此观光者都成了这颗神秘“多瑙河明珠”的恋人。
到布达佩斯一游，乘上黄色无轨电车，自然会想到钢琴家弗朗兹·李斯特。这位驰誉欧洲的浪漫音乐家一生多变，从年轻时谱写《里昂》一曲，歌颂丝织工人起义的“魔鬼化身”，到晚年跨进梵蒂冈“剃度”成为修士，天渊之别，让人实难逆料。
李斯特跟布达佩斯结下不解之缘。这里悄声流传着他吟游多瑙河畔数十载的风流情史。他的雕像立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国家大剧院入口右侧。凡来听交响诗《塔索》、交响乐《浮士德》，或者《匈牙利狂想曲》钢琴演奏的人，首先看到的是他的遗容。此君一表人才，不仅音乐作品迷人，而且容貌俊秀，是诸多名媛淑女追求的偶像。父亲临终前告诫他说：“对你，我担心的是女人。她们会搅扰你的生活，支配你的。”李斯特时年16岁，已是一个粉黛中倜傥不羁的“情种”，声名鹊起后更是艳遇不断。追求者有舞女劳拉·蒙岱斯、频送情诗的女悲剧演员夏绿蒂·冯·哈根、克丽斯蒂娜公主、冶妇玛丽和阿涅丝·斯特瑞忒等等。这些女性中，波兰贵妇奥尔嘉女伯爵最为难缠。她自称“哥萨克”，死追青年钢琴家，竟至闯入其卧室，一手拿枪，一手持两瓶毒药，要挟将杀死情夫后自尽，闹得不可开交。音乐天才踏遍红尘，迟暮时“遁入空门”，皈依了宗教。历史上，一代名流并非能真正得到幸福，艳福里潜伏着祸患，李斯特的周期性“布达佩斯之恋”可算作一则例证。
相反，笔者在布达佩斯所见，说明有些普通人，即使屡处逆境，只要情真意切，或许倒能得到幸福。
谈起“布达佩斯之恋”，笔者和妻子倒有一段奇遇，难以忘怀。那一回，我们游览了彩瓦屋顶的玛蒂亚斯教堂及其钟楼、罗曼风格的渔人堡和英雄广场后，进到左岸佩斯繁华区一家饭馆午餐，特意要了声名远播的匈牙利“土豆烧牛肉”。不知怎地，我觉得当地的土豆烧牛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有些扫兴，转眼看到邻桌一对老年男女，见他们要的也是同一道菜，神情却不在餐饭，一心专注交谈，似乎在相互倾吐绵绵情意。
“看来这是一对黄昏恋”，我低声对妻子说。
“你别用法语说，兴许人家能听懂呢！”妻子也瞥了一下邻座，提醒我。
无巧不成书。我们的邻座真的听懂了，一齐把目光转向我俩：
“记得当年，我们俩就是这样浮萍邂逅，进而攀谈，愈谈愈亲密的！”
大概西方人豁达，二人对于我们的猜测直言不讳，承认自己是一对恋人、一对奇异的恋人。因为，男方住在柏林，女的住在维也纳，二人特地赶来布达佩斯会面，每年都是在圣诞节刚过，新年在即之时。
“你们这样会面持续很久了吗？”我恳切地询问。
“40多年了，从来没有间断过”老翁回答。
“每次都是这个日子吗？”我妻子好奇地追问。
“是的。风雨无阻，从不临时约定，没有改变过时间”，女方十分肯定。
“都是当天来，当天各自返回……”老者微笑着又补充一句。
谈话中，我得知他们双方都不曾结婚，没有成家。几十年来，两人“终年思君”，每年只“见君一面”，从短暂的相会里共欢愉，彼此汲取熬过一整年孤寂的勇气和力量。至于他们俩为何这样生活，我不想，也无须深究。总之，这是在西方偶然见到的一种现象。感于这一对老迈情侣不渝的诚笃，我们最后一齐举杯，祝愿他们来年相会，长远幸福。
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对异域的奇特情侣之间存在一种“距离美”，胜似夫妻朝夕厮磨，难御时蚀。多瑙河畔的这次巧遇，让我想起多年前读过莫泊桑1884年发表在《高卢人》上的短篇小说《幸福》。那是一个莫氏“十日谈”，涉及主题是何谓“幸福”？爱情能否久长？
小说中，一位南锡老人指着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岛，追述自己在那边的一段见闻。5年前，他登上蛮荒的科西嘉岛，在一座滨海山谷的茅屋里遇到一对老夫妇。男方年逾八旬，已经眼花失聪，女方名叫苏珊。二人原籍都是南锡，在人迹罕至的孤岛上共度了五十载光阴。苏珊本是洛林的大家闺秀，夫婿则是个农家出身的轻骑兵。二人相恋私奔到科西嘉，宁愿在山野过原始的贫苦生活。故乡人从此再没有得到私奔情侣的任何消息，都以为苏珊是被下等人诱拐出走，已经死了。繁华世界的来客听了同乡这段不凡经历，对苏珊的选择颇感意外，问女方道：“您至少还是幸福的吧？”苏珊坦露心声：“噢，是的！很幸福。他让我非常幸福，从无有过遗憾。”
听其言，来访者感受到爱情的力量。一个贵族女子放弃自身的舒适社会地位，为了朴素纯洁之爱，甘于跟一个“乡巴佬”相濡以沫，直到对方耳聋昏昧，气数将尽，依然旧情不减，坚贞不渝，实让人钦佩。
昔日南锡老者在地中海科西嘉岛上的邂逅，今朝华夏子孙在布达佩斯的偶遇，其间相隔了一个多世纪。环境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归结到对“幸福”的向往，诚可谓“怎一个‘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