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经典作家

俞平伯集外文两篇释读

□宫 立

《俞平伯全集》《俞平伯年谱》《俞平伯研究资料》,为研究俞平伯提供了相对完善的文献保障体系。徐庆全、孙玉蓉、李军、陈建军、韩春平又陆续找到了《全集》失收的书信、日记、集外文等。笔者结合相关文献,对新找到的《文章自修说读》《谈“中学生与文艺”》两篇集外文略作钩沉,以为纪念。

《国民杂志》月刊,1941年1月在北平创刊,由国民杂志社编辑并发行,出版至1944年12月,共出版48期。1943年5月出版的第3卷第5期刊有《文章自修说读》,署名俞平伯,照录如下:

尝试拟作文章四论,曰文无定法,曰文成法立,曰声入心通,曰得心应手,以病懒放,迄未成也。

读,声入心通之谓,有二焉,曰朗,曰熟,不朗,声何由人,不熟,不通于心矣。即过目成诵亦辄忘之,一暴十寒,终无益也。昔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其熟可知,大圣且然,是以古之名家无不熟读,见于载记,痕迹可考也。

读书不求速成,亦不必求甚解,如彼详诵,斯近之矣。譬如一篇读一遍与过目辄忘者何以异。读之十遍,少进矣而犹未也,读之千百遍,殆将有得矣。若一篇读之千百遍而无所得,则以千百篇而千百读之,殆必将有得矣。不幸而终无所得,乃性分所限,亦非读之罪。何则!古有学而不能求而不得者矣,未有不学而能,不求而自得者也。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后儒辄以生知之圣尊孔子,以为不如此则圣人不贵,故曰“谦辞”,而不知其非也。惟其学而知之,方足以见孔子之圣之大也,不然,何以使不肖者勉进于高明。况孔子何谦!

夫读书不当求效,况速成乎。不效之效,大效也。晚成,成之至者也。不求甚解则陶公之言也。夫神州宝典不过五经,而圣言弘远,师读歧伪,纵曰大贤,而其不能尽解也固宜,其不求甚解亦其宜,多闻阙疑之谓。至于偶有所会,便尔欣然忘食,自有泆泗风流,信乎道不远人,谦尊而光矣。今者则以六经为我注脚,何其言之易耶,渊明慧质天成,殆庶之才,犹曰不求甚解,等而下之如我辈者更将云何,此“甚”字直可删耳。不求解正是禅诵,又与不求效之旨相发也。直待性分与功行邂逅,所谓“真积力久则入”,豁然贯通虽未必,心知其意或庶乎。于古来名著背诵如流,斯有左右逢源之乐,而文章之事亦思过半矣。

幼学讽诵岂无流弊。昔之场屋揣摩,墨卷滥调,亦何所不有,但不必因噎废食,一概论之,且此篇本不为大雅君子发也。

本期的《编辑后记》中提到,“‘我爱读的书’一栏,特请了老作家俞平伯,金息候及散文闻世的陈辛嘉三位先生执笔,关于作者的作品,早已烩炙人口,勿庸介绍,一读本文,使可知其学问修养之深,绝非徒负虚名者可比”。俞平伯在《文章自修说读》中强调读书要“声入心通”并阐发了他对“不求甚解”的理解。

关于读,俞平伯写有《略谈诗词的欣赏》,“阅览分精读、略读,吟诵分朗诵、吟哦。目治与耳治,不可偏废;泛览即目治,深入宜兼口耳,所谓‘声入心通也’。”

关于不求甚解,俞平伯写有《再说乐府诗〈羽林郎〉》,“读古人的书自应求正确的解释。但若过于求深,好为立异,反而妨碍了正确的理解。《五柳先生传》说:‘好读书不求甚解。’陶潜难道不懂古书,曰‘不求甚解’者,只是反对穿凿附会而已。”另外,1925年6月15日《语丝》周刊第31期刊有俞平伯、顾颉刚、胡适关于《诗经·野有死麋》的书信,周作人1925年6月18日致信俞平伯,“读《野有死麋》讨论,觉得你的信最有意思。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他本来大约是说不求很懂,我想可以改变一点意义来提倡它,盖欲甚解便多故意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适之先生的把帨解作门帘,即犯此病”。

1947年4月《中学生》第186期,刊有《谈“中学生与文艺”》,署名平伯,照录如下:

青年多爱好文艺,心理上的原因约有两种:(一)感情的抒写与苦闷的挣扎,(二)认为比较容易作。在第一点,虽无所谓错误,但人生的安慰不应,且亦不能仅由情欲的升华意志的表现去获得,最重要的为明澈缜密的思想。我生平最重感情,但近来觉得思想尤为吃紧,常常这样说,感情跟着思想走,无碍其为感情,且可更加深厚;思想跟着感情走,即不成其为思想。

第二点认为制作文艺比较容易,乃是一种错觉,也有两种:(一)认文艺比其他专门学术为易,(二)认易懂的即为易作;这都是错的。文艺者生于人间,返向人间,深入而显出,言尽而旨远,人心切近的记录,文化的综合的表现也。它虽不必比其他学术为难,却决不见得更容易。至于明白晓畅与艰深晦涩属于文章的风格,与难易本无关也。还有一种错觉,许从“自由”这观念来的。自由并不就是随便,且在它的反面。自由每须从艰苦卓绝里去奋斗得来的。文艺上的自由,以心的活动变化凝成其形式,故能超离因袭的窠臼;又必须正视现实,与社会的因素相关联,故能免于狂想妄作也。

这些是我个人的看法,未必对青年有多大的帮助,但就这观点看,对于语文的教学至于文艺的教学自然也有一些感想,约述于后。(一)中学的国文课本我看得极少,似乎太深太杂,有些我简直没有读过的。选录的标准,应该偏重思想的清楚正确,而文字的浅显次之。文艺的涵养在中学的阶段里亦应该有,似可选录诗歌。诗文的讲授法正不必一致。文章既在注重思想的训练,自必须讲解得很清楚才对。诗则除训诂名物诠表大意以外,或无需多讲,以令学生背诵为主。背诵原是很重要的,耳朵的学习有时较眼睛的学习更为得力,所谓“声入心通”。背诗要比背文容易,且更有趣。

(二)人是爱好听故事的,通俗小说的流行(即民间所谓侦探剑侠以及鸳鸯蝴蝶的小说)其故在此。现在的创作,故事趣味往往缺乏,即不能取《红楼》《水浒》《三国》而代之,则转而求之侦探剑侠鸳鸯剑蝶无足怪也,无论他对不对,也无法更变的。我也没有好办法,但我主张学生多读历史,即《纲鉴易知录》以至于历史演义也无妨阅读。如有人能作新的章回小说自然更好了。——这些读物不但比现今流行俗滥的小说为有意思,即比老牌的小说也好些,如《红楼》的妹妹哥哥,《水浒》的杀人分金,虽不必如老辈视为诲淫诲盗,把它们列入禁书,但在心灵知识不成熟时读之实利害参半,若不与其他读物配合,实利少而害多也。这话多少有点头巾气,但我确如是想的。

(三)古典作品宜分别观之,虽合于我们现代的标准很少,但亦不能因噎废食,故选材第一,教法第二。教者未必洞知选家之意,既选择了,自有它的范围限制着。以韩文为例,《上宰相书》不如《原道》,《原道》不如《原毁》。以苏文为例,他的题跋小品自胜于《留侯论》《范曾论》,《超然台记》自胜于《喜雨亭记》。这都是很分明的。古典作品与新写实作品自不能偏废。老实说,古典的分量重些,只是时代已差得太多,教学多感困难。学者当师古人之意,不可袭其迹,亦姑举一例。如《桃花源记》是陶潜描写他的理想国,即是他政治思想的鹄的,我们另写一理想国即是学他,若套其陈文乃抄《桃花源记》耳,非学《桃花源记》也。故轻率的摹拟笔调,无论文言与白话,古作家与今人,皆非善学也。

综括上文,若能时时从现实的观察得到思想上的反省,则爱好与习作文艺,或试办小刊物,甚至于偶尔阅读所谓非文艺的“闲书”,皆属无碍。反过来说,囫囵吞枣,人云亦云,任何杰作,皆不能使你有益。文艺因它的人间性,故其进修至为广泛,绝非某种理论某种作品所能范围。当然,泛览不如专精。欲深造有得亦必从某一方面入门,但此无成方可用。各人有他的天赋和环境,宜于我的不必宜于你,宜于你的又不必宜于他,故不能以一己之所得妄度众生之心也。譬如我说,古诗是华夏惊魂所栖托,为了解我们先民的总持,你信也不信?

“一、中学生往往特别爱好文艺,其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是什么?二、爱好文艺,当然不就是理解文艺。可是一部分中学生往往把爱好与理解看成一件事,热心阅读人家的东西,也动手写自己的,甚至立志把文艺作为终身事业。这是不是有弊病?如果有弊病,该怎么消解?三、理解文艺自然得从作品入手,要不要同时涉及理论?如果要的,怎样一种深入浅出的理论才是中学生所需要的,能够消化的?四、文艺在教育上的价值怎样?在国文科中的地位怎样?五、古典作品与现代新写实主义作品,就今日中学生说,哪一种尤其切要?还是两者不能偏废?六、您愿意推荐几种作品(包括翻译)或文艺理论的著作给中学生吗?推荐的时候,请附说理由。七、中学生读过作品以后,应该怎样去思考,去研究,才能真有所得?读过文艺理论以后,又怎样去思考,去研究?八、有些中学生还在看侦探、剑侠,以及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该怎样转移他们的兴趣?九、中学生应否练习文艺写作?语文教育与文艺教学的关系怎样?十、中学生喜欢自己办油印小刊物,内容往往偏于文艺方面,那些作品自然是幼稚的。文艺修养较深的人往往轻视他们,说还是少做这类事,多读些书好。这个看法对不对?十一、有人说,中学生喜欢摹拟文艺笔调,以至普遍文字也写不好了。这个看法对不对?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读者诸君所亟想求得解答的。本志四月号里,决定举办一次‘中学生与文艺’笔谈会,我们已经写信给全国对文艺和中学国文教学有研究的先生们,请求他们发表意见”。《中学生》第186期组织了“中学生与文艺”的笔谈会,以收到的先后顺序,刊发了萧乾的《涉猎作品与探讨理论》、吕叔湘的《关于中学生与文艺》、臧克家的《不一定正确的答案》、荃麟(邵荃麟)的《从一个基本的观念着手》、李广田的《中学生与文艺》、平伯(俞平伯)的《谈“中学生与文艺”》、适夷(楼适夷)的《逐项回答》、柯灵的《中学生与文艺》、曹伯韩的《要指导他们打好学习的基础》、丁易的《文艺的教育价值》。在刊发这些“笔谈”的同时,(圣陶)叶圣陶在《关于本期的“笔谈会”》中说明了《中学生》重提“中学生与文艺”论题并举办专门“笔谈会”的原因,“从读者诸君的来稿和来信中,我们知道文艺这东西盘踞了诸君大部分的心灵;不但现在如此,从本志创办到现在将近20年间一直如此。除开读者诸君,我们经常会面的青年朋友也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是喜爱文艺的,有的甚至说愿把文艺作为终身事业。我们又一向认为文艺的读写与语文教学有密切关系;语文好比躯壳,徒然的躯壳教不出什么道理来,躯壳之中必得有一股精神;如果好好运用,把文艺的精神注入语文这个躯壳,教学上将有许多方便与实效。由于上面说的几层意思,将近二十年间,本志集体讨论青年与文艺的问题已经有好几回了。现在的读者不就是以前的读者,现在的时势又异于从前的时势”。

《谈“中学生与文艺”》正是俞平伯对前面提到的《中学生》12个问题的答复,也是他“对于语文的教学至于文艺的教学”的感想,在感想中亦不忘倡导“声入心通”。

(作者单位:河北师大文学院)

2018-07-25 □宫 立 1 1 文艺报 content27233.html 1 俞平伯集外文两篇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