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和璐璐编剧的话剧《男人还剩下什么》,让我想起了苏东坡的这阕《定风波》。该剧改编自同名小说,是作家毕飞宇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短篇作品。原作写的是一代人的故事,话剧在小说的基础上拓展,变成了两代人的故事。整体面貌有了很大改变,不仅是戏剧的格局,更是主题,尤其是况味。引用毕飞宇的话,那就是“吃惊而且喜欢”。
一对即将离婚的小夫妻,在离婚之前,应男方父亲的遗愿,将骨灰送回曾经插队的北大荒,也算是一次离婚旅游。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父亲当年的“小芳”。本是一次冰冷乏味之旅,却未想碰响了遥远的历史沉钟。两代人的生活轨迹和心灵轨迹,在冰河将开的江畔,在残雪将融的白桦林里,有了一次意外交融。
先说这对小夫妻。他们的感情模式很当下,衣食无忧,有知性色彩。男的喜欢玩儿吉他,女的也很时尚,典型的都市小资。结婚没有什么目的,离婚也没有什么理由。两人之间的争吵当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种。这种样子的情感样式,如今不鲜见。再说剧中的父辈。老三届,一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去北大荒插队了,一插近10年,付出全部青春光景。和当地的一个姑娘有了暧昧,还生下了一个私生子,不幸早夭。后来回城,又娶妻生子,默默无闻地活着,直到去世。
对于剧作来说,故事的好坏不在新奇,而在于扭结。扭结才是根本。这个戏的扭结处不是情节层面的。小夫妻吵架那不叫扭结。父子两代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存状态,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历程。生前关系乏善可陈,死后也未必真伤痛。一个在金星,一个在火星。男女主角这次正闹着离婚,自家藩篱破碎,一脑门子官司。北大荒之行,除了了却父亲的遗愿、完成任务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但恰恰是在这不经意间,两代人竟意外地完成了一次对话,生死相隔却真实地并行了一程。这个扭结很有意思。
扭结其实也只是手段,要从中挤出干货来,戏剧才算正途。也就是作者最终要揭示的那个主题。这个戏作者给我们的是一个追问:“他们还剩下什么?”
对于这个追问,可能难以回答,但却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因为它涉及了尊严与价值。再卑微的生命也是需要尊严的,这是文明的一个标志。细想起来,无论是上一辈人的青春祭祀,还是这一代人的迷茫惶惑,都是沉重的话题。悲剧并不可怕,结论甚至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已经麻木,我们的灵肉是否还鲜活,我们的感悟能力是否已经消散。
这个戏的编剧和璐璐很年轻,写戏甚至还是个新手。但她无疑具备了这种感悟能力。她的解读也先得我心。那是一种淡淡的,淡到不经意、淡到冷峻的解读。剧中的小夫妇,离婚离得淡漠,言来语去,不哭不闹,淡漠恍惚,无可无不可;那个“小芳”春萌,面对着旧日情人的骨灰,面对着埋葬了私生子的地方,面对艰涩的情感往事,没有任何撕心裂肺,反而时时带着温蕴的笑容。描述着不堪回首、甚至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往事时,也带着宽宏和释然。当把骨灰安放好的时候,也只是说了句:“他们好多人都回来了……”
两代人,半个世纪。50年相对于历史长河,短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似乎又很长。失去的和得到的,都不可重复。岁月不会怜悯任何过客。
面对着这些不能承受之轻或不能承受之重,我们应该怎么办?当我看罢起身的一刻,蓦然想起了苏东坡和他的那阕《定风波》,那是“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坡翁真的好潇洒。
正值北京入伏之际,看完戏,走出剧场,偏偏还真的是一蓑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