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期以来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坛上创作产量最高的作家张恨水,当代的传记写作向来不曾怠慢。张恨水的生平材料和研究文献,也一直有人在用心搜集、不断整理。从今天还易见的早些年海内外出版的三部张恨水传来看,传主的生活和创作经历固然已得到了大体一致的完整展示,但人事往来的细节记载和重要创作的前因后果,还呈现着不少歧异和出入。而比这更要紧的是,这些传记叙述中的张恨水,整个的形象、神情还湮没在旧时代旧话语的气息里。作为一个文学和社会史上的独特人物,张恨水还未能鲜明地从这些传记中树立起他自己的人格坐标,进而让今天的读者能够从拉开时空间距的方位上,既遥望他,又走近他,既用新的价值尺度衡量他,又依着历史的境遇同情他。
解玺璋的新著《张恨水传》,积七年资料考订之功,澄清、明辨了以往有关张恨水生平的许多讹传,更在传记写作基于史实而成于史识的方面,做了稳扎稳打、推陈出新的尝试。全书20章,起于“家世”,终于“晚景”,中经“早教”“求学”“漂泊”“生计”“婚姻”“成名”“西游”“南迁”等历述传主关键遭逢的18章,一线纵贯,脉络清晰。其中,尤值得注意的,是纵贯加横切、叙述带评议的几章:“圈子”、“帽子”和穿插连续的“报人”(上)(中)(下),以及“横祸”。
“圈子”一章里,经历了家道中落、求学受挫、谋生无着一连串苦闷曲折的青年张恨水,终于得到郝耕仁、张楚萍、张东野等朋友、族亲的引领和帮衬,踏上了以报人为业、以写作为生的道路,并且维持终生,其间的人情原委和社会成因,在夹叙夹议的梳理中,得到了周详的交待。“帽子”一章,则把在文坛成名后的张恨水推向了中国新文学和新文化发展流变的全景。相对于张恨水个人的文学世界和思想天地,似近而实远的所谓“鸳鸯蝴蝶派”,过于宏大和威严的新旧文化的观念冲突、革命文学和文艺大众化的理论潮流,一方面是同时代的生动存在,一方面又确实是非属同一文化层次、同一价值谱系的外物。条分缕析的叙述中,好看的或吓人的“帽子”,终究也只是“帽子”;张恨水自有远非任何一顶“帽子”可以覆盖或代表的面目、情怀和小小的追求,这两层意思都说得明明白白。
“报人”三章,以细密的事实和文献,还张恨水是报人而非作家的职业本色。与一般只靠职业那一份薪水的作家不同,张恨水长达30年的报人生涯,贯穿了把办报当作一项事业来坚守和追求的执著。从写通讯到编副刊、再到执掌报务,从乱世中奉行不谈大问题、不批评大人物、不研究高深学问,只管面包屑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民化宗旨,到抗战时创作上突现“弯弓”英姿,办报上力推战况报道和月旦人物的热血文字,张恨水的报人生涯平实而不平庸,贴近大众,却不一味取媚大众,执著里有与时俱进的变通和奋发,也有担当道义的一份庄严和急峻。
可以看出,在解玺璋这部《张恨水传》里,张恨水身为报人的一面,是被当成比他身为作家的一面更深沉也更丰富的一面来写的。书中对于张恨水作品的介绍和解读篇幅并不少、笔触也相当细腻,但只有联系着“报人”三章一起来看,作者所理解和把握的张恨水才会形象更见立体、精神更有光彩。而曲终奏雅的“横祸”“晚景”两章,也正是因为有了“报人”三章的前奏和烘托,才仅凭着凝练的叙事,显出愈加沉郁顿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