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外国文艺

挑战卡尔维诺式的迷宫

□魏 怡

《文学机器》中意文版

文学所能做到的并非是提供走出迷宫的方法,而是“确定找到出路的最佳态度,尽管这条出路仅仅是向另一个迷宫的过渡。我们想要拯救的,是对于迷宫的挑战;我们所要澄清的,是一种挑战迷宫的文学,并且,将它与向迷宫屈服的文学区分开”。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描绘这个世界,并与之建立联系。或许正是由于我们诠释世界的方式不同,才会导致人与人之间难以彼此理解:我们的思想本来就不在同一条轨道,或者同一个次元里驰骋。有的人崇尚数学的逻辑与精准,有的则习惯于文学的方法,它时而具有逼人的现实性,更多的时候则是通过各种“文字游戏”创造出一个虚构的空间;又有的人善于使用音符与色彩,以唤起人们心中无限的遐想……根据每个人选取的方式不同,这个世界也就呈现出一种不同的面貌:可能是一个纯粹虚构的幻觉,也可能是真实甚至近乎严酷的现实,又或者是介乎二者之间。然而,卡尔维诺却将数学和文学紧紧联系在一起,创造出一架“文学机器”。

卡尔维诺的这个想法,源于和雷蒙·格诺等人一起创建的先锋派组织:潜在文学工场(Ouvroir de Litterature Potentielle)。不过,他并非真的想要制造一架文学机器,而是通过这种富有挑衅性的方式,探讨他所在的时代需要怎样的文学。鉴于文学应该表现我们所珍视和来自内心世界的情绪与感悟,以及过往的经历,对于这架文学机器进行检验的标准,就应该是它能否创造出符合传统和遵守所有规则的作品。然而,在此基础之上,一架真正的文学机器又应该能够打破“以往传统生产的阻塞电路”,采用新的方法,发展出自身的敏感性和自身的需求,以便最终创造出不同于当时失于形式的“先锋派”的新文学,从而最终成为文学。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备忘录》(1985)中写道:“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种经历、信息、阅读和想象的组合。每一段生命,也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个图书馆、一个物件的清单、一个各种风格的试验品,所有的一切都在其中被不断地和以所有可能的方式混合,以及重新整理。”延续这个思路,我们其实也可以将卡尔维诺孜孜不倦的笔耕获得的所有成果,看作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且一定是一部文学作品。那么,《文学机器》这部文集,自然可以被看作是这部完整作品中的一章,而文集中的每篇文章就是其中的一个小节。如此一来,我们就进入了卡尔维诺的“组合性”概念,而这种组合甚至可以延伸到每篇文章的每个复句内部。很多复句冗长而烦琐,正是因为它们同样是很多意念的“组合”。

《文学机器》中收录的文章,尽管大部分还是紧扣文学领域的主题,介绍了当时的文学流派,具有代表性的文学家以及作品,比如像《约婚夫妇》这样的杰作,但也并非仅限于文学领域,而是涉及了社会科学领域的方方面面。除去文学与自然、哲学、科学、政治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之外,他甚至对当时文化生活中的焦点“傅里叶”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梳理与阐述。另外,还有不可或缺的对文学创作方法,以及如何建立读者群问题的探讨。卡尔维诺用他文学家的语言与思维,参加到各种社会研讨和辩论当中。文集中的每篇文章都是他个人观点的阐述。即使是在一句话中间,他也尽量要表达很多的意思。

这部文集的意大利语标题本意是“盖棺论定”,顾名思义是他对自己在15年左右时间内各种文学、政治、社会、历史等等思考的总结。其中收录的作品描绘的是上个世纪西方世界那个工业文明蓬勃发展的时代,所谓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传统和先锋派思想的彼此交织,多元化社会和“物质的海洋”,使知识分子对“工业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疑问,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对文学生存的担忧——各种不同学科之间的交叉,甚至是文学内部各种错综复杂的流派。这种纷繁的社会状态被卡尔维诺以“组合式”的表达方法展现出来,使得文集中的作品看起来就如同几种观察世界的方法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用卡尔维诺自己的话说,是“使文章尽可能包罗万象而环环相连的,以便体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认知和工具上的复杂性”。

无论远古还是时下,无论意大利、法国、美国、英国还是其他国家,无论是历史、文化、工业文明、社会、哲学、政治,艺术,还是其他领域,这些在一般人看来彼此之间具有明显界限的学科与时代,对于卡尔维诺来说完全像是自家的房间,他可以毫无障碍地从其中的一间进入另外一间,评价所有这些房间的风格,以及它们从过去到现在的变迁,和每个房间住过的人,发生过的故事。然而,很多倾听这些讲述的人,却几乎是徒劳地跟随他的思路,很多时候只能产生一些不明觉厉似的感叹。卡尔维诺的思维是发散和跳跃的,同时具有其内部的统一与逻辑,如同一位诗人,又或者是真正以符号来标记世界轨迹的人。在文章的任何地方,你都会遇到令人吃惊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你或者尽量跟随他的思路,又或者并不跟随他的思路,而只是随遇而安的,感受他在那个时间点上的感受,如此才能真正欣赏这些文章的魅力。

卡尔维诺为《文学机器》收集整理的文章,大多出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10年到20年间。对于那个已经远去的时代,有哪些是值得我们追寻的,有哪些故事仍然能够启发我们,又有哪些尝试为我们提供了反面的例证?恐怕就是那些年代里,人们潜心致力于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以及对于找出解决问题方法所怀有的那种执念。

《文学机器》出版于1980年,卡尔维诺为这部文集撰写了前言,表示希望通过文集的出版,与其中收录的那些发言稿以及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所扮演的“具有倾向性的知识分子”的角色拉开一定距离,从而“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的主观和客观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和对一切盖棺论定”。卡尔维诺对自己从踏入文学世界之后走过的道路,经历的文化和文学思潮,以及重要的变迁做出了总结,从而为后来对“新千年”的展望进行了铺垫,文学需要“轻盈”的说法也将随即产生。那种轻盈的得来,很大程度上还得益于卡尔维诺在巴黎度过的那段时光和与雷蒙·格诺等数学家的接触,以及他们共同创建的先锋派组织:潜在文学工场。这个由作家和数学家组成的松散的国际团体,将自己定义为一群“试图从自己亲手建造的迷宫中逃出的老鼠”。 基于“形式上的限制能够激发想象力”这一事实,该组织对创作方向进行了各种尝试。

轻盈意味着要完全摆脱过去来自各个领域而且纠缠在一起的那些纷繁思绪所导致的沉重。在《文学机器》当中,沉重到极致的文章恐怕非《作为对立面的工人阶级》这篇文章莫属。就连卡尔维诺自己都坦白地在前言中说:“这篇文章,是我将所有可能的反对意见都纳入一幅总体图画当中的最后一次尝试。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向自己掩盖一个现实,因为我的那些诠释方法相对于复杂的世界来说并不合适。”缺少了那个时代的纠结,以及纠结导致的痛苦思考和混乱时期,就不会有之后的大彻大悟,和“盖棺论定”之后的轻盈。或许我们的文学,同样需要走出物质的海洋,以及各种纷繁的物质给我们造成的沉重,以便达到我们自身的轻盈,随后文学的轻盈才会来到。

在《新千年备忘录》中,每篇讲义都与作者本人的某些著名作品有着密切的关系,同时也广泛引用了西方传统中的一个作者和作品,从中世纪到当代,从美国文学到意大利文学,但核心问题还是文学的特点。轻盈、快捷、精确、形象、多样、一贯,《新千年备忘录》中提出的这六点对未来世纪的建议与期许,最重要的是轻盈。达到这种轻盈的方法,又可以在《文学机器》中找到一定的启示,那就是“通过阿里奥斯托式的幻想、讽刺和形式上的考究,在我们这个电子晶片和太空飞行的时代,达到轻盈与优雅”。毋庸置疑,贯穿卡尔维诺毕生文学创作的红线,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想象力,还有这种想象力为我们创造出的,那些无比奇异的空间、人物与故事。卡尔维诺文学的真谛,应该到那些无比奇异的“轻盈”中去寻找,而围绕着他的各种思考撰写的这些迷宫式的文章,其中同样贯穿着只有真正的文学家才具有的笔触,仅仅具有一般文化修养的人并不能读懂他。

很早以前大家都已经明白,希望通过文学来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文学的功能主要是提出问题,而解决问题并非是它最为擅长的事情。文学所能做到的并非是提供走出迷宫的方法,而是“确定找到出路的最佳态度,尽管这条出路仅仅是向另一个迷宫的过渡。我们想要拯救的,是对于迷宫的挑战;我们所要澄清的,是一种挑战迷宫的文学,并且,将它与向迷宫屈服的文学区分开”(《挑战迷宫》)。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也特别提到:“把握现在社会中存在的复杂性,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否则的话,您就会坠入无尽的陷阱 ……”昆德拉所谓的“陷阱”,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也正是文学以及文学家所必须面临的“迷宫”。那么,走出迷宫或者陷阱的方式,就是一种简洁或者轻盈的新艺术、新文学。

只有经历过迷失的人,才能摆脱这种迷失。迷宫对参观者来说是一种挑战,他需要绘制迷宫的地图,从而消除它的威力,迷宫也就不存在了。卡尔维诺用《文学机器》为我们修建了一座迷宫,又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为我们提供走出迷宫的建议。在卡尔维诺看来,我们的文学假如要走出迷宫,就要像卡夫卡《木桶骑士》中主人公骑着的那只空木桶。一只装满的木桶很难飞翔,所以,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东西,并不奢求背负所有的沉重。

2018-08-08 □魏 怡 1 1 文艺报 content28614.html 1 挑战卡尔维诺式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