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荷月,这是我命定的季节。窗外花木扶疏,藤蔓葳蕤,香远益清。夏天摊开热情的双手,接纳了我。我对它的迷恋,与生俱来。
孙过庭在《书谱》中云:“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是说书法用墨的技巧。我总是从中联想到夏日。燥、润、浓、枯,正是夏天走过的途径。仿佛气韵贯通的用笔,层次丰富的墨色和线条变化,呈现出烈日之灼、雨水之丰、草木之饶的夏天性情,酣畅至极。用枯笔来收尾,就像花朵萎谢,为的是奉天承运,向秋天过渡。
大丽花、凤仙花、荷花、蜀葵、粉豆花、葫芦花、牵牛花、打碗花、田旋花……这些嫣妍的花仙子,天天忙着绣花,在绿锦一样的枝叶间,锦上添花。它们盛开在我童年的乡村夏天。多少年了,依然散发着鲜甜的气息,让我惦念。除了荷花,其他的草本小花,我已多年没见。城里多的是紫薇、木槿、月季、凤尾兰等木本夏花。长大后,有些东西,连同当年的心境和乐趣,再也找不到了,真个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童年的乡村夏日,让我着迷。它会变魔术。变出好多好东西来,有漂亮的花看,有好果子吃,有好看的裙子穿,有清凉的水玩,像童话里的情节。
夏天是生长的季节。如同有人喊出“芝麻开门”的灵验咒语,大地打开了宝藏的洞口。各种形态的绿色植物,生长值达到巅峰,如火如荼。村庄是开放的百草园,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大小路边,甚至犄角旮旯,但凡有点空地,都可以成为草本植物的乐园,有人工种养的,但更多盛大绚烂的美色,来自野生。
小暑大暑,小热大热。村庄像一叶扁舟卧在蝉叫蛙鸣鸟语之中。村前蜿蜒的小河、村头的荷花湾、村西的水库,还有村南的老井,是载它的水。每个繁衍生息的村子,都会有一口老井。有年头的老井,担负起一个村庄的命脉。水声水色,让不大的村庄显得灵气十足。从水面送来的风,带着水的凉意,正好避暑降温。
“夏天就要有夏天的样子。热有热的好。出汗能排毒。汗水是最好的滋养。”这是外婆的名言。她在灶台边煮绿豆汤。我拿蒲扇给她扇风。沸水在锅里打滚,冒着细密的白花。几个浪头翻腾过后,原本青碧的绿豆汤,变成了奇怪的棕红色。绿豆出落成了绿豆花,头上绽放娇嫩的花朵,仿佛时间和火候把青涩的小女孩,熬成了情窦已开的大姑娘。
一碗清热解毒的绿豆汤里,也蕴含着人生的哲学。但那时我还小,不太懂。我的注意力在于,一只青绿色的波刺毛,为什么会让我受伤。我只是跟它打个招呼,用树枝轻轻地拨了它一下,它却非常不友好地暗算了我,我的右胳膊忽然就又疼又痒起来。外婆说,它的刺有毒,会飞。她用温碱水治愈了我的痛苦。我想,这样好看的虫子,怎么会表里不一,心里装着害人的主意呢。当然,很快我又开始关心,一只白色的冰块是怎样转变成黄色冰棍的。
外婆担心我苦夏、食欲不振的状况,始终没发生。相反,我容光焕发。粗茶淡饭,弥散着外婆的味道,带给我巨大而简单的快乐。夏天像一条丰沛的河流,流经我的身体,供给充足的养分。因为有一茬茬甜蜜的瓜果接济,桃李杏梨、樱桃苹果海棠西瓜甜瓜等开发食欲,我的胃口大开,脸胖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我是多么的贪玩、贪吃。乡间的孩子,犹如自由的野草。见风见日,不圈养在条条框框里。生命力强,长得皮实。偶尔有个头痛脑热,大人们随手从路边和田间拔点野菜煮水喝,好使。记得有一回我感冒了,外婆便用新鲜的蹿出绿穗的车前子煮水给我喝。喝个三五天就好了。在乡村,草就是药,药就是草,草药不分家。
冷血的昆虫是不怕热的。越热越欢实。无蝉不夏,蝉排首席。它是树上兴奋的歌者,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高歌。不唱不足以表达它对生命和夏日的热爱。也难怪,经过漫长黑暗的地下蛰伏,它格外珍惜站在高枝上的机会。是夏天给了它破土蜕变的新生,让它得见天日和光明。我见过的三种蝉,唱法迥异:大马知了,体型大,是蝉中的高头大马,一身黑铠甲,薄亮的翅翼带有黄色的纹路,豪迈高亢的男高音似的,一根筋地唱着“知,知”,不停顿,节奏单一,没有高低起伏变化,从单一的歌唱技法就可知其憨厚老实,因而时常成为孩子们捕捉的目标;哇又哇,像缩小版的大马知了,张开口就是“哇又哇”的咏叹调,抑扬顿挫,富有韵律,歌声婉转嘹亮,算得上美声唱法。它的智商很高,警惕性也高,不待猎手靠近,倏地喷出一阵水雾飞走,另择良枝而栖,向人示威一般地继续欢唱;福得喽,长相最俊秀,如翩翩美少年,暗绿的身子,精致玲珑,披着月光般透明的纱质长翅,吐出“福得喽”的音符,组成骄傲的旋律,自出机杼,音色清脆明亮,仿佛一支优美的柳笛飘出树林,掠过水面,清澈动听。
当树上的蝉突然噤声沉默,地上成群的蚂蚁往树上攀爬,外婆说,暴风雨要来了。
外婆的预言,往往应验。夏天的雨,性子急,精力充沛,说下就下。刚刚晴蓝的天空,忽地飘来几片乌云,打个响雷,大雨珠子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迅速倾盆。让人措手不及。孩子们是不怕雨的,雨会让我们感到凉快。赤着脚跑去荷花湾。雨中的荷花湾,生动活泼,意趣盎然。盛极的粉色荷花、碧绿的荷叶和蒲草,理所当然地占领了几乎全部的水面。湾比塘大一些,但不能与湖比,不足以载舟,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景象,是看不到的。但鱼戏莲叶间,足可让我们雀跃了。无所顾忌地掐下散着清新薄荷味的大荷叶,戴在头上。笔直地站在风雨中的荷花倾斜了,又反复地站直,尽力维持着天女下凡的仙容。原本立在上头亲近芳泽的蜻蜓,却不知去向了。
骤雨撤退得也快,抬腿就走。洗净的天空,像倒扣的幽蓝的大海。只小半天的工夫,小河泛滥起来。咆哮的河水远比平静的河水富有魅力,我们知道,上游水库泄流的大水会携带肥美的库鱼进入小河。河床浅而窄,不必担心安全。迎着浑浊的急流逆行,心情比在清亮的河水中洗澡还要畅快。一些大人们也加入捕捞行列。我的能力只够捉到几条小鲢鱼。用塑料袋兜着,兴冲冲地跑回家。眼巴巴盼着外婆把它们做成炸鱼给我吃。可外婆说,鱼太小了,先养着吧。过几天再去看,盆里的鱼已消失了。外婆把它们放生了。
雨一场接一场。我贪心捉到的小鱼,总是被外婆重复地放生。我渴望把它们变成油光可鉴的炸鱼的心愿,一直没实现。我兴高采烈捉鱼的兴趣,终于被消耗殆尽。
从我记事起,没看到外婆养猪和猫狗。“猪膘肥体壮后就得被宰掉”,外婆说,她见不得。猫狗不被她待见,她喜欢干净。她养鸡养花养我养日子。
繁茂的花草们占据着院里院外,与我们群居。有些花香是护卫我们的屏障。万寿菊在白天为我们驱蝇,夜来香在夜间替纳凉的我们赶走蚊虫。花草的叶子上,常会看到鲜艳的七星瓢虫,爬上爬下。我们叫它巧媳妇。外婆说,它巧就巧在会捕食蚜虫之类的害虫。
受外婆影响,我从小就有浪漫主义情结。我喜欢站在平房顶上,看斜阳收敛最后一缕光芒,晚霞拖着慵懒的长尾巴,天边是绛红色的。像日出时一样美。黄昏时分,风变得比白日里勤快许多,时不时送来一些凉爽之意。许多花朵接到了指令,有的按时合拢,有的守时打开,有的允许一直开放。它们享受的权利不同。
那时候,我总不解,为什么大地上许多花朵的形状是朝天的喇叭状。仿佛随时可以吹响。我想,或许这样便于交谈,它们像我们一样,也有话要讲,要倾诉和交流,表达心中的爱。喇叭口像扩音器,会将声音放大传远吧。
每个季节都是一只候鸟,飞来飞去,飞去飞来。它们在岁月中筑巢。我们在大地上仰望。不知不觉地长大,成熟,老去。
生当如夏花,生当如夏蝉,尽心尽力,开得圆满,唱得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