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曾随着祖父母在乡间看过许多戏。
古老的戏台是用黄土垒筑而成,四根被红漆刷过千万遍的柱子则坚韧地撑起一方天地。戏台两侧还颇有仪式感地开了两扇门。说是两扇门,实际上却是两口长方形的门洞,挂上简易的布帘,用来代表“出将”和“入相”。当时我年纪尚小,还不懂得情爱,只看那些面敷厚重脂粉的女子们步履轻盈地从一侧登台,一曲唱罢,又缓缓归矣。绯红色的脸颊,写满了青春烂漫。粉色罗裙摇曳起乡间的风,俗气中不乏某种生动。他们于嬉笑怒骂间演尽人生百态,片刻的光阴里已将众人的生活囊括其中。他们像行走于自然中的诗人,吟唱着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故事。众人痴痴地陶醉于其中,随他们哭,随他们笑,随他们在别人的经历中醉生梦死一场。祖父也不例外,每每散戏归来,迎着夜间微弱的月光,他都要给我复述戏中情节,兴趣盎然,我则是一知半解的懵懂状态。
那时自然不晓得“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是何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厚,也多次同好友一起进入剧场看戏。古旧的戏台早已在记忆深处模糊,任由远处乡野的风腐蚀它的残骸,成了一片断壁颓垣。如今鲜活的只有眼前这光芒四射的舞台,精致的布局,红丝绒幕布反射着光亮,昭示着与古戏台截然不同的尊贵气质。大幕拉开,只见一名女子颔首低眉地踱步上台,粉色的衬衣外罩着缃色的包衣,前襟别着一颗璀璨的水晶,熠熠闪着光。发羽间的点翠,青蓝色的点染,不禁让人臆想那久远的朝代。她朱唇轻启,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她姓杜,名唤丽娘,是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正值二八芳华,却只能常向花阴课女工,不曾见过春色如许,更不知美为何物。
丽娘之落寞,我又何尝不能有所体悟呢。“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青春少女的迷惘,古今皆一般。她也曾对着开满鲜花的后花园吟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生命之短暂,世事之无常,丽娘在踏入后花园的那一刻领悟了,已经度过30多个年岁的我,也自是能感同身受。只是,那若烟花般绚烂的青春,也必然带着春水般柔和的美意。所以我在怀抱伤逝的同时,也比戏中的丽娘多了一些坦然,诸法无常,但心之所在,便是生命之安定。人若能学会遣怀,也自然就少了些心灵上的负累,而对生活多了些诚挚的感激。
《牡丹亭外》中唱道:“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其实不然,一出戏,一首歌会被无数的人演绎,当他们按着一定的程式,在或明或暗的舞台上演绎别人的故事时,我们这群坐在台下的人又何尝是无情的呢?他们在红氍毹上迎来送往,我们也在众多的故事中找寻一个最贴合自己的角色罢了。步入人生的稳定期之后,我也对戏中的一些唱词有了切身的体悟,《锁麟囊》里的那一句“人情冷暖凭空造,谁能移动半分毫”,将人生的无奈与叹惋全部说尽了。回首前尘路,有多少故事便是如戏中那般演绎出来的呢?
当人生的繁华已成了昨日的幻梦,戏曲却给了我某种厚重的踏实感。这种感觉与少时看戏的心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彼时,我拉着祖父的手站在夏日傍晚的蝉鸣之中,台上的人顶着酷暑卖力地出演,忽远忽近的唱词飘进耳朵里,我虽然不懂其意,但与亲人相守的幸福足以宽慰一个少年的内心。如今则是在熟悉的戏词里找回自己,依赖着那梦回莺转的声腔,清醒而淡然地投入生活的热潮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