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在河北涞源古长城沿线,两位军容严整的中国士兵正坚守在古长城一侧,作战斗警戒——一位手持驳壳枪的指挥员微微起身探察敌情,可能随时命令开火;他身旁一位战士则端着机枪匍匐在地,严阵以待。略显残破的古城墙从他们身下延伸开去以至视觉的远方,远处的两座烽火台坚固挺拔,古长城仍巍然屹立,甘当祖国的坚强护盾。两位战士与两座烽火台遥相呼应,镇守在古长城上,彼此形成完美互补,共同铸就守卫祖国北方的铜墙铁壁。与此同时,在晚阳逆光映照下,人物、景物轮廓分明,产生了有如木刻艺术般简明有力的效果,而历史、文明、现实都一并映射进这影像之中了。这便是沙飞的摄影名作《战斗在古长城》所描绘的图景。有国外学者曾评价说:“这件作品将艺术性与鼓动性融为一炉,表明他的祖国抵抗日本侵略的斗争绝不会失败。我携带着沙飞的照片重访这段长城,深切地感受到沙飞是在通过摄影让万里长城永存。”是的,长城永存,抗战不息,正是这件作品的内在寓意。
实际上,沙飞长城系列摄影共有29幅,这批作品都集中拍摄于1937年沙飞跟随聂荣臻115师杨成武独立团在晋东冀西前线行军和战斗期间,具有极强的战斗现场感和历史真实性。其拍摄时间,被多位学者考订为自1937年10月中下旬至12月初,应属无误。的确,在短短两个月内,“长城反复出现在沙飞摄影之中自然也绝非偶然,是摄影家刻意追求的结果”,即艺术家对于抗战摄影的着力诉求。
这批作品的创作与沙飞早期摄影历程紧密相关,并蕴含着其对于新摄影创作的强烈抱负和使命。在左翼运动高涨的20世纪30年代中期,作为进步艺术的漫画、木刻已经走在了时代前列,而摄影却仍被视作“消遣娱乐的玩意儿”、“玻璃棚里的艺术”,沙飞即致力于新摄影的创作。故沙飞亲友也认为“摄影是坏东西,没有前途,只是浪费”,明确表态不支持沙飞学习摄影。但亲人的反对、朋友的劝说,都未能阻止沙飞毅然走上新摄影的道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深思熟虑之后,下了最大决心,以此为自己终身的革命事业和斗争武器,再不能随便改变志愿的了。”可见沙飞对于摄影的决心和抱负。并据沙飞亲属介绍,沙飞直至1950年遗憾地“离去”,从未给家人拍过照,全家仅留存有一张合影。显然,对于沙飞而言,摄影是超越个人与家庭的,被赋予了十分严肃而崇高的使命——为抗战服务、为人民服务的革命使命。
对于新摄影,沙飞称之为“暴露现实的一种最有力的武器”。如果说沙飞在学习摄影初期仍执念于左翼文艺的目标,即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主张“为社会而艺术”,主张摄影人“不应该再自囚于玻璃棚里,自我陶醉,而必须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去寻找现实的题材”;那么,当战云日益密布,以至伟大的抗战真正爆发之后,他对于摄影的目标则更加明确,即为抗战而摄影、为国家民族的解放而摄影。在1939年为吴印咸新书所作序言中,沙飞指出:“在这伟大的民族自卫战争的过程中,一切都必须为抗战建国而服务”,“毫无疑问,它(摄影)是一种负有报道新闻职责的重大政治任务的宣传工作,一种锐利的斗争武器”。正因对于摄影独特内质的明确认知,并怀抱着摄影救国的崇高理想,抗战爆发后,沙飞并未像其他文艺家一样,向内地迁徙逃难,而是决心北上,直赴华北前线。也自此,沙飞从一名左翼摄影艺术工作者,化身为一名战地新闻摄影记者、一位抗战宣传战士。这批长城摄影正是拍摄于沙飞背负使命、奔赴抗战前线伊始,是对其强烈创作诉求的最初实践,却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
这批作品追求一种崇高的美学品质,包含了沙飞在抗战初期对于抗战的浪漫主义激情,也明显地隐含了现代主义的艺术元素。在这批作品的摄制中,沙飞大都选取行军途中、放哨警戒、战斗前夕、胜利欢呼、战场休息等环节,而避免直接描绘紧张激烈而残酷的战斗过程。一方面,这是因为沙飞当时虽跟随八路军支队在前线行进,却尚未直接接触或参加战斗,未能体味战争的残酷。沙飞仍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他对于抗战的浪漫主义激情,而这种激情都融入这批作品的拍摄之中了。另一方面,虽未直接表现紧张激烈的战斗场面,沙飞却以一种极具象征性的画面处理实现了更为理想的艺术效果,一种静穆、崇高且唯美的艺术境界。
沙飞对于这批作品的拍摄采取了近乎相同的模式,即“雄伟的古长城——英伟的中国士兵(即八路军战士)”这种二元模式。在画面处理上,沙飞十分注重对于长城尤其烽火台形象的表现,其拍摄往往以巨大的烽火台为主体而展开,并与蜿蜒的城墙、不同形态的士兵相配合,形成构图,极具形式美感。沙飞多采取仰视视角,采用横向构图,从一个较低且视野比较开阔的地点作全景式的拍摄,长城的形象往往从中景—远景贯穿整幅画面,形成极强的视觉张力。画面中的长城尤其烽火台总是那么雄伟坚固,它牢牢地盘踞在山巅,似乎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千百年来以迄今日仍是祖国的忠实守护者。这种对于长城形象的着力刻画显然是有意为之的。沙飞寻找到“长城”这一视觉语言,极具象征性,即以长城的形象指代民族的脊梁,以长城的精神比喻民族的精神。
而在士兵形象刻画上,沙飞尽量避免对单个士兵形象的具体刻画,他总是将士兵置于长城所营造的整体构图之中,形成了士兵与长城相互映照、融为一体的视觉图像。具体而言,士兵或在长城下行进,或在长城上警戒、战斗,或在长城旁休整。画面中的士兵也大都是以成队形、群体的形态出现的,即是说,沙飞所力图塑造的并非士兵个体形象,而是代指守卫祖国的光荣的中国军队的整体形象。在画面安排上,士兵行列、群体多安排在前景,不仅有高大的烽火台相衬托,士兵行列也与长城的蜿蜒相呼应;中景则多在烽火台“点缀”几个哨兵,使得画面层次更加丰富、完整,构成了近乎完美的视觉形式。通过这种处理,士兵与长城融为一体,士兵成为长城的守护者,也成为其精神的继承者,共同筑就保卫祖国的钢铁长城。该系列作品在一种视觉的张力中又涌动抗战的激情,不仅展现了抗战的信心与决心,表现了抗战初期中国人民高涨的爱国热情,也充盈着对抗战军旅生活浪漫主义的热情讴歌。在抗战初期那个艰难的特殊岁月,沙飞的长城摄影对于凝聚和增强人民的抗战信心、宣传抗战无疑具有十分积极而重要的意义。
通过将长城与抗战相融合,沙飞在此为其抗战摄影的初步尝试找到了一种创作模式,并在此模式下拍摄出这一组长城摄影作品。这组作品也以其视觉真实性和强烈的内在寓意性——长城永存、抗战不息,深刻触及了时代的命题——抗战卫国,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也为后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图像、艺术经典和精神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