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充满张力之美的诗歌

——读胡浩诗集《温暖的事物》

□徐绍峰

胡浩从事的是金融工作,每天读报表,看数字,想业务,写材料,忙会议,出公差……旅途只有行色匆匆,办公室里也没有风轻云淡,田园牧歌,但他心里却诗意盎然。一个个平凡日子,诗意汨汨流淌,一首首小诗,汇成诗集。那些让人感情为之一颤、心灵为之悸动的心灵歌唱,诞生在琐事,生长在日常,蓬勃于他乡。

他2006年才提笔赋诗,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迄今已出版两本诗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温暖的事物》,就是这位“跨界诗人”继《十二橡树》后的第二本诗集。正如诗人在《后记》中所言,“我在2010年5月出版第一本诗集后,创作便进入了一个断断续续期。这不仅是工作的繁忙,世俗事务的纠缠,更多的是因为一颗被打扰的心很难得平静下来。”虽如此,六七年时间里,诗人从未停止耕耘。

《温暖的事物》收录了作者创作的113首诗歌,篇幅多不长,浓缩了这段时间的生活轨迹。113首诗歌,恰如113粒珍珠,散开来,珠圆玉润;串起来,璀璨生辉。“温暖”是这串珍珠的底色,“张力”则是这串珍珠的魅力。

1938年,美国批评家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一文中说:“我们公认的许多好诗——还有我们忽视的一些好诗——具有某种共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为这种单一性质造一个名字,以便更加透彻地理解这些诗。这种性质称之为‘张力’。”在胡浩的诗歌里,张力无处不在。语言的张力、意象的张力、思想的张力,它们律动着,铺陈着,撞击着,给人无尽的妙不可言、拍案叫绝,以及掩卷遐思。

语言的张力:律动之美

律动是胡浩诗歌语言的鲜明特色,读《温暖的事物》,你会感受到一种与“温暖”色调如影相随的“明快”。113首诗,每每朗诵,人们都会情不自禁随着诗歌节奏舞动身体。因为胡浩的诗歌,是情感的奔涌、心灵的放歌,是遏云阻月的妙音。那些诗歌,本可随时入曲。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宋人王籍《入若耶溪诗》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句是“张力诗学”的典范。诗中,“蝉噪”/“林静”、“鸟鸣”/“山幽”分别构成“动/静”二项式,“动”、“静”之间语义背离,形成两极,但两极间的相互作用却相反相成,营造出一个动中有静的新意境。清代诗论家吴雷发由此生发,认为“真中有幻,动中有静,寂处有音,冷处有神,味外有味,诗之绝类离群者也”。解读胡浩的诗歌,语言的张力是一把入门钥匙。虽然诗中没有“张力诗学”典范那样的经典语义组合,但吴雷发所言的二项式语境,在《温暖的事物》中却俯拾皆是。一个优秀诗人的才华,通常是从他对诗歌语言的驾驭和锤炼中溢出来的。在诗人眼里,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属于米粒中的砂子,必须捡拾干净,方能让人放心入口。正因为语言干净、简洁,才使得诗歌读起来行云流水、气韵生动,才使得其二项式语境,取得了今中有古、虚中有实、静中有动、冷中有暖、真中有幻的张力效果。

《船家》写的是水上人家的生活,这首诗反复出现的二项式是“古/今”。“与庄稼人很不一样/天为宇,水为壤”,这两句中,前句语言直白,甚至有点口语化,是当代人的表达方式;后句非常古语化,甚至让人联想到《女娲补天》中“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的句式。两句相连,前后风格迥异,读起来一弛一张。胡浩诗歌深受古典文学影响,在句式上常常前句是大白话,后句则换成古语表达,两句相连,形成错落和顿挫的韵律效果;词语选择上,诗人喜欢选择“野禽”、“倦眠”、“今宵”、“西岭”这类在古诗词中常见、已积淀为集体记忆的词语。将这些词语与当代语言杂糅在一起,形成“古/今”时空的跳跃转换,不仅拓展了诗的意境,增加了语义厚度,也让语言充满了张力之美。

《拾穗》中的二项式是“虚/实”,诗写的是深秋黄昏稻田里的拾穗者。因为太阳快下山了,拾穗人仍在赶着余晖,捡拾田里最后的稻穗。我们看到,诗人笔下,“秋收后的田野/拾穗者的身影/依然沉甸甸地/仿佛秋天仍旧未曾远去/”,“身影”与“沉甸甸”,一虚一实,虚实相映,妙趣横生。这里的“沉甸甸”对应的是拾穗者的“身影”。“身影”何来“沉甸甸”?一来,拾穗者捡拾很久了,背篓里装满了捡拾到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在拾穗者背上,压弯了腰;二来,拾穗人弯腰捡拾的身影,极像秋天稻田里压弯了腰的稻穗,从“沉甸甸”后面紧跟的诗句“仿佛秋天仍旧未曾远去”可见,第二解更符合诗意。不难看出,“身影”的轻和虚,对应“沉甸甸”的重和实,不仅构成了语义的两极,也取得了“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效果。正因为“沉甸甸”对“身影”的生发,才使得诗意变得饱满和灵动。同样,“厚重的积霜/在暖暖的秋阳下/静静融化/一种幸福/温暖而疼痛”中,“积霜”、“融化”与“温暖”、“疼痛”也构成“虚/实”二项式,通过“温暖而疼痛”的“虚”,对“积霜”、“融化”进行写意,使得“积霜”融化的过程,打上了感官的烙印。

《老树》中的老树是个静物,像一位老僧,不事声张。然而,村庄的变化还是太大了,水泥路有了,整齐的新居盖了,面貌焕然一新到诗人回家都“找不到了归家的门”。这一切,老树看着,见证着,心中喜悦着,看到游子归乡,按捺不住的老树终于要“姿影婆娑”了。它想告诉诗人,村里发生了什么。最后,“仿佛煦风中笑容可掬的一尊弥勒/打着诳语”,安静的老树用它特有的肢体语言,告诉了一切。“老树”、“打坐”、“参禅”是静;“姿影婆娑”、“笑容可掬”、“打着诳语”是动。静中有动,老树虽然老了,但它一直在生长,一直在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村庄的变化;姿影婆娑,是动,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老树外在的动,仍改变不了内在的静,改变不了它在村头的一种存在。动给了静力量,静给了动生机,动静相生,诗意的张力就绽放出来了。

《挖藕人》是一首隔着诗集都能感受到彻骨寒冷的诗。“冰霜森寒/风如刃/听得见天地间磨牙的声音”,这是怎样的一种冷。然而,在这首由“冷/暖”二项式构成的诗歌中,作者写极致寒冷,正是为了与诗尾的“暖”构成两极,形成张力。“他们确信/这里曾十里蛙声,百里荷香/这里一定有藕白”,不管多么寒冷,挖藕人总是对他们的付出充满希望和期待,总能带着对生活的乐观,面对艰辛的生活。正是这种温暖的信念,让挖藕人对抗了寒冷,也让他们成为最温暖的事物。

“真中有幻”的张力效果,在《拾桂》这首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新月初升的夜晚,诗人深夜回家,走到了新文化街,那里是诗人每天上下班必经之路。在那里,诗人看到了细碎月光洒满一地,抬头看细如弯钩的新月,也许容不下月桂旁逸斜出的桂枝。诗人坚信,深夜清扫者正在弯腰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桂枝。月桂本为幻景,诗人却将其坐实,为我们营造出了一幅“真中有幻,幻中有真”极具张力的诗境。

意象的张力:铺陈之美

意象是诗的砖石,张力诉诸读者的悟性,用读者的想象力把意象组合成一个整体,造成意蕴的回环,组成诗歌的内在律,从而使诗歌有了立体感。在胡浩的诗歌中,意象的张力,是通过意象的铺陈实现的。

铺陈就是强调,直书其事,反复叙说,明明一句话可以说完,却反复去说。胡浩在诗中对意象的铺陈,或多对一,或一对多,或跌转,或顿挫,或晕染,可谓将铺陈运用到了极致。某种意义上,没有铺陈,就没有胡浩的诗。

《深夜闻犬吠》是典型的“一对多”的铺陈手法,“一”是深夜的“犬吠”,为了将深夜里的犬吠写出神,诗人“多”角度、“多”重意象反复叙说,反复强调。深夜,一声尖锐、悠长的犬吠,熟睡而被惊醒的人都有感受。“铁幕”、伸出窗外的“手”、咣啷的“钥匙”,是诗人选取的三个意象。这三个意象分别传神地写出了犬吠传递的三个过程,先是撞到了“铁幕”,显示犬吠咆哮的力度,也表明寂静的黑夜中,犬吠声令人恐怖地横冲直撞;接着是像“手”,穿透铁幕,伸出了窗外,显示犬吠不仅声音尖锐,而且极具穿透力,连铁幕也阻挡不了;最后是犬吠像一把“钥匙”,咣啷丢在诗人面前,显示犬吠的惊魂摄魄、尖厉刺耳、猝不及防。三个意象并列,组成了一根具有内在张力的弹簧,“撞”、“伸”、“丢”三个具有力度的动词,既有动感,也有质感,将无形的声音具象化,不仅能引起读者的联想,唤起读者的体验,也让一声犬吠,拥有了环环相扣的三部曲,使意象在慢镜头播放中,拥有了极大的弹性空间。

《一座山的疼痛》则是“多对一”的典范。开山炸石,碎石铺路,是日常景象。但在诗人笔下,被赋予另外的神韵。诗人选取“身体”、“骨头”等多个意象,表现开山炸石、碎石铺路的过程,最终指向“一”,即“一条路”。“多”与“一”,对立统一。没有“身体”的疼痛、“骨头”的疼痛,便没有“一条越来越宽阔的路”;没有“一条越来越宽阔的路”,“身体”的疼痛、“骨头”的疼痛便没有价值和意义。这好比一根弹簧的两端,只有相互间存在张力,诗意才变得饱满,失去任何一段,张力便不再存在。可以说,“多”是对“一”的蓄势,是一种反复铺陈;“一”是对“多”的升华,是对“多”正向力量的反向拉伸。

《雪山》是跌转中的铺陈。诗人要写的是攀登者,却从雪山入笔。“雪山之美/在于雪/雪之美/在于白/白之美/在于一双纯洁之眼的仰望/仰望之美/在于勇敢地攀登/攀登之美/在于雪山之巅极致的晕眩”。诗人用典型环境中的自然景物,几笔就勾勒出一幅雪山攀登者的雄壮图景。这幅画里始终有一个镜头在动,像一幅电影场景,先由远及近,从雪山到白雪到眼睛;又由近到远,从眼睛到仰望到攀登到雪山之巅,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整首诗,既有首尾词相连的朗朗上口,气韵生动,充满韵律感,又借助首尾字相连,实现了意象铺陈的跌转。最终,在层层跌转中,将攀登者登高望远的胸襟、对目标坚定不移的追求、不畏严寒和险峻的勇敢,以及对壮美河山的热爱,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一些暗下去,一些亮起来》铺陈中有顿挫,顿挫中显张力。冬至时刻的临近,人们会发现,黑夜来得特别早,很多日常景物都迅速被黑夜吞没。在诗人笔下,呈现出多意象的铺陈:村庄、河流、山峦暗下去了;一棵树暗成了暗紫、暗红、暗黄,甚至暗成铁;黑夜也暗下去了,并且乌鸦的颜色还加重了黑夜的黑;野兔、田鼠、刺猬暗下去了;少女暗下去了,直至一个老人熄灭最后的灯火,整个画面漆黑漆黑,黑成一团,黑得沉重压抑,黑得死气沉沉,黑得让人喘不过气。然而,也正是从此刻开始,画风顿挫,此前阴冷黑暗的画面,被暖色明亮的画面取代,黑夜与光明,冷与暖,铺陈的顿挫,带来的强烈反差,赋予了诗歌张力,也让读者获得了从“沉重”反转到“轻快”的那种过山车般的阅读快感。

《观云》是一首充满童趣的即景式小诗,采取的是晕染式铺陈。“一片云,一片泼墨/只是淡了些/像江南的写意/雨洗新荷/或霜欺寒梅/风吹来/将云片移走/就像从天空/移走了/一幅中国画”。整首诗,写的就是一片云,但诗人写得非常耐心,像在作一幅中国画一样,先写意,再晕染。“泼墨”、“新荷”、“寒梅”,多个意象,反复强调,就是在努力写出那片云的神采。一片云,本就变幻不停,诗人眼里的那幅中国画,也就不停地在进行晕染、修正。最后,风带走了云,也带走了诗人晕染完毕的那幅画。

在胡浩的诗歌里,意象从来不是孤立存在,往往多个意象铺陈排列,有机结合。这些意象,或正反映衬,或虚实相生,或反常合道,不仅勾画出一幅幅优美的图画,让诗歌变得更加华丽,也为读者带来了广阔的视觉延伸和空间想象,让读者与作者产生共鸣,通过共同再创造,产生了余味无穷的效果。

思想的张力:撞击之美

胡浩喜欢借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解释深邃的哲理,展现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

《一些暗下去,一些亮起来》写的是节气转换中,光明和黑暗两种力量的此消彼长。全诗呈现的意象都是日常的,生活的,具体的,生动的,可以触摸的,充满浓烈生活气息的。单纯从字面看,诗歌很好读,也很好懂,但要读懂其中的哲理,则需要阅历,需要有对人生的洞察。读完全诗,读者能从中汲取到什么?诗人要告诉读者什么?诗歌里什么都没说,诗人也什么都没说,但字里行间,又什么都说了:暗到极致,必然盛极而衰、物极必反;黑暗越是不可一世,越是不堪一击。黑暗之后是光明,阳光总在风雨后,这是永远挡不住的时代潮流和历史趋势。流淌的诗意,深刻的哲理,当读者破解了“凌乱”意象背后的思想密码,心灵便会因强烈撞击而震颤。

胡浩在《虚拟银行》里为我们展示了这样的图景。“世界在虚拟中加深虚拟/我们却要在虚拟中/讨要真实的生活”,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这是充满哲理的诗句,虽然诗句本身是写实的,但却一语双关,意味深长。时代变迁,让银行变得虚拟,虚拟得我们已经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找不到它们存在的证据,我们却离不开这些虚拟的东西。我们要交水电费,要消费,哪样都离不开虚拟银行。虚拟的世界已经开始变成“上帝”,现实生活需要向虚拟世界“讨要”。人在银行虚拟化过程中,异化为虚拟世界的奴隶;我们在自己制造我们膜拜的“上帝”。

《一双旧鞋》以旧鞋作喻,寓意深刻。曾经陪伴它们的主人,让这双鞋从新到旧,直到最后被主人遗弃。人世间很多事情不都如此?这样的故事每天不都在重复上演?每个读到此诗的人,心灵都会遭到强烈撞击,都会反省和检讨自己,都会不自觉清洗心里那一丝黑暗,荡涤一下灵魂上的一些尘埃。

清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胡浩的诗将精妙的语言、灵动的意象、深邃的思想与自己的喜怒哀乐融为一体,无论写日常景,还是身边物,都能做到“真景物、真感情”。也正因为诗中融入了诗人的率真感情、独特的体验和观察,他的诗才更易打动人心,更易引起共鸣,也才更具有令人难忘的张力之美。

(《温暖的事物》,胡浩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

2018-08-29 □徐绍峰 ——读胡浩诗集《温暖的事物》 1 1 文艺报 content36177.html 1 充满张力之美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