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检视灵魂的时代寓言

——文清丽长篇小说《爱情底片》读记

□傅逸尘

1990年代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物欲横流、理想萌芽,整个社会都涌动着冲决束缚的洪荒之力和青春激情。其间亦隐匿、保存着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每个时代都有一种别样的青春,或浪漫唯美,透着小家碧玉的青涩;或热血沸腾,家国情怀贯穿始终;抑或矛盾纠结,伴随社会思潮的起伏而陷入迷茫与困惑……而文清丽笔下的1990年代,似乎囊括了上述种种。而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和笔触,更带有一种揭秘幽微的细腻和真实。

在长篇小说新作《爱情底片》中,文清丽以女性特有的感性,“去反省我们曾经青春时的焦虑、不羁、迷惘、彷徨,去寻找年轻岁月的质感”。她试图为那个大开大合、充满矛盾与抵牾的时代赋形,小说抒发的是一种难以遏抑的怀旧意绪,亦是对混沌难明的1990年代的某种隐喻。汪哲、张家伦、江天、张韵依、刘娴淑、刘虹等文艺青年的灵魂面影在文清丽的深情回望、细腻爬梳和严苛自省间渐渐显露、坚实矗立。青春渐逝,生命丰满,所谓的1990年代原来不过是一个饱蘸人生况味的符号,对它的想象和重建终将伴随着对丰饶历史信息和精神遗产的清理和承袭。尽管自己就身处这个“命运共同体”中间,文清丽描摹时代变迁和命运嬗变的笔法依然冷峻、犀利,以一种寓言化的写作伦理释放出思辨性的精神力量。

《爱情底片》的故事聚焦在一批工作后又重上大学的文艺青年身上。在繁华的“京都”和人才辈出的“京华艺术学院”,“不少人都会被各种利欲诱动,于是有人迷失了,有人逃离了,也有人保持了本真的自己”。显然,这种社会变革的碰撞,更能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身处这一时代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在抵达人性深处的同时观照当下的现实生活,进而检视自己的灵魂。

文清丽在小说中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女主人公汪哲的情爱故事,细腻描摹了女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和心路历程。来自西北某部的中尉军官汪哲,出身贫寒,曾在青年军官张家伦的家里当过保姆,并由此爱上了张家伦,爱上了军营。后来她入伍当兵、提干考学,成为“京华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学生。在充斥着物欲与利益的都市生活中,她就像一股“清流”,在光怪陆离的世相百态中坚守自己的本心。作者并不想单纯地塑造一段纯美无瑕的爱情。通过汪哲的一封封书信和日记,我们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波动,在喧嚣浮躁的校园中也有过迷失与艰难的抉择。“不完美”的人性弱点,更烘托出坚守爱情的可贵与崇高,读之令人唏嘘感喟。文清丽完全写进去了,沉入作品之中,将自己的生命和情感体验完全地注入了人物身上,小说也因之具有了一种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力量。

文清丽“以诚恳之笔,不预设立场做道德判断,而以体恤之心,珍爱笔下每个人物。”从人物的成长际遇,读者能看到时代的变迁,领略生活的粗粝及人物内心的幽微。生活中有飞翔生命的诗意,倏闪的生命里,我们确实应该思考如何懂得珍惜、如何学会珍惜。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底片》是一部女性主义的情感挽歌,亦是一部女性情感成长和成熟的心灵史诗。文清丽借此向那个淹没于世俗和欲望浪潮间的理想年代表达了深沉亦深情的敬意。

小说中最令人感动的是关于军旅生活的描写。在远离闹市的部队营区,生活着一群生气勃勃的军人,还有他们可爱的来队军嫂们。生活虽然平淡质朴,但那单纯而温情的日子,宛若悠远的笛声,把家长里短和真挚情感撩拨得生动起来,既烘托了军营生活的美好,又给作者自己和读者以期许,相信世间总有一处纯净的天空,留得下所有清澈的想象。

叔本华曾说过,“小说家的使命,并不在于叙述伟大的事件,乃是使细小的事件变得引人入胜。”在小说中,为了让人物更加真实饱满,文清丽采用了一种讨巧却也恰切的方式——用主人公的作品、书信和日记剖析其复杂的情感和烦乱的思绪,隐晦的留白和零星的信息埋下层层伏笔;用“会议记录”和“处理决定”揭开面具背后隐藏的人性,反衬出主人公的纯真品性;引用不同人前后矛盾的说法,检视“社会底片”下的芸芸众生。特别是通过汪哲与张家伦各自的书信与日记,窥见主人公无法吐露出来的那些隐秘的情愫。在小说的结尾,时间跨到多年以后,文清丽以师姐和作者的双重身份走进汪哲的家里,看到汪哲与同学的青春合影,二十多岁的年龄吐露着芬芳,然后一曲《绒花》两人都唱到潸然泪下。“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那是一种青春的怀念,是过尽千帆后的眷恋,是一则余韵悠长的寓言,让读者触摸到岁月的质感,审视流年中那些不曾忘却的灵魂。

我们确曾经历过寓言繁盛的时代。新时期先锋文学在背弃传统的同时极力构筑文学的寓言城堡,而且与宏大叙事保持着异质同构状态,其深度模式的营造使得中国当代文学的理性空间得以从未有过的拓展。进入21世纪,面对以消费为主导、由大众传媒所支配的文学颓相时,我对文学的寓言时代也愈加怀想。《爱情底片》的寓言化写作,其实更多是一种象征手法,也即“扩展了的隐喻”,其中的人物、情节和场景共同构成了一个象征性系统。它的显著特征是结构象征,是整体的大规模展示,而非故事表层意义的象征。《爱情底片》的叙事并不围绕一个完整的中心故事或核心的戏剧冲突展开,而是以中国画散点透视的方式分别描摹不同生活方式和价值判断在共同社会环境和生活逻辑中的迥异遭际,在大量细节构成的生活流态中,展示人物命运轨迹的自然流淌、变形、异化、反转的动态过程。

《爱情底片》的故事就似一个充满符码踪迹的话语体系——都市、围城、喧哗与骚动、名利与自由……以此象征当代知识分子的整体生存状态和集体深层心理。无论出身如何,背景怎样,在喧嚣浮躁的现代都市中,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依然是入世追求事功与出世安放灵魂的两难选择。文清丽试图在小说中营构的正是知识分子精神自省和灵魂救赎的深度空间。

现如今,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已近尾声,经典现实主义的叙事范式面对渐趋碎片化的社会阶层和日常生活,似乎丧失了统摄和概括的能力。作家们逐渐放弃了对大历史、大时代、大命运的整体观察,转而介入某一社会存在的局部或个体生命的内心世界,以幽微消解宏大,以局部对抗整一,以深刻抗衡广阔。然而,具象现实主义也好、心理现实主义也罢,最终都要归结为灵魂现实主义,人物是有灵魂的,时代也是有灵魂的。单纯地强调“意识流”,依然无法打捞起一地碎片,无助于认知和了解我们周遭的存在以及我们生存的世界,仅仅停留于对事相表层的描摹,而无法上升到对时代精神的概括,终究是坐井观天。因而,面对驳杂且细碎的现实,唯有通过某种隐喻才更容易接近事实的真相。寓言化写作,更具历史穿透力和时代概括力,同时也更加考验作家的思想能力。在《爱情底片》中可以看到,文清丽的价值判断是逆向的,她所要建构的是一个关于军人、关于知识分子灵魂内省、关于时代精神批判的寓言。这则寓言故事中饱含纠结与困顿、失落与无助、决绝与彻悟等等哲学层面的思辨。

2018-08-29 □傅逸尘 ——文清丽长篇小说《爱情底片》读记 1 1 文艺报 content36190.html 1 检视灵魂的时代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