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童话作家，很小的时候她为我们读安徒生，那时候可以读到的书很少。后来母亲成了木偶剧团的编剧，一天，母亲将《野天鹅》改成了木偶剧。剧中的高潮是十一只天鹅，也就是十一个哥哥从天而降变回了王子。在舞台设计上，母亲要求导演将燃烧的行刑之火，在天鹅落地变回王子时一下子变成玫瑰花。演到这里，全剧场的孩子为此欢呼起来，这个演出场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安徒生成了我儿时一个很清晰的名字，它是亲切的，与展翅飞翔的天鹅和美丽的公主连在一起。

多年后当自己也成为儿童文学作家，会更加深刻地体会他的童话的深邃与分量。《海的女儿》中女孩的尊严和深深的爱，尽管这种爱被不少现代人很愤懑地诟病着；《卖火柴的小女孩》中那种稍纵即逝的光亮，在寒冷的黑暗中带来灼烧人心的小小火焰；寓意深刻的《影子》，男孩喜欢的《勇敢的锡兵》《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这些都出自一个为孩子写故事的穷作家之手，他发现了现实中被人忽视的美好并写给儿童，这些都激发了我写一个美妙故事的冲动，对安徒生表达一丝敬意。

写这个小说，我没想虚构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其实生活本身的丰富与质感，往往会比编故事更吸引人。书中的林栋兄妹、小雪，还有让人难辨相貌的同胞兄弟阿明与阿亮，练琴的好友兼竞争对手爱华与天鹤，他们是一个特殊时期的孩子，吃不饱，悄悄生长，与音乐为伴，与人为善。即使在最难的时候，本能地保留一份对别人的善意。这种善意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火柴划出的火焰一样，为世界带来细小的温暖。庆幸的是，在这个故事中，孩子们汇集起来的热度远比安徒生那个时代要强大许多。

我冥冥之中安徒生的童话，同特定时期中国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就像母亲在很艰难的日子里为它感动，想到的是将它的美丽馈赠给孩子，自己忍辱负重却不丢失希望。

小说中哥哥林栋对妹妹雨晴也是这样，无论多么难，他希望看到妹妹茁壮地生长，这样才对得起遥远的妈妈。红楼里的大人、小孩对爱华也是如此，他们希望这个没妈的孩子，能够在大家中间不至于太孤单，练钢琴成为人们相互关爱与携伴生存的办法，双胞胎兄弟阿明与阿亮之间无法割断的思念，还有孩子们本来策划一次严惩小雪的行动，却因内心的不安而喝退了。这样的内心无路可退时的触底反弹，或缘于一个民族千百年蕴养的集体无意识，或原本就是人性中存活的一种本能，或者它们是共通的，它让人类繁衍、进化成为与别的生物不同的种群。以无法磨灭的人性之善去迎接世界，这个世界也便有了童话式的希望，所以安徒生的童话是人类的，也是世界的，就如同故事中中国孩子的情感一样。

这本书对那些艰难而卑微却不失尊严彼此相爱的人表达一丝敬意，对生活表达一份敬意。相信善良、相信爱，相信内在的童话人性。野天鹅飞起的时候，是童话的开始，也是希望腾飞的时刻。

（《野天鹅》，翌平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