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那会儿,我和一个朋友偷偷跑去了县城。在县城,我们东走西逛,并不知道要干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进城,但我和朋友说,我之前进过城。他并不相信,迷乱的眼神暴露了我对城市的陌生。我们身子僵硬地穿过许多楼房、店铺、小摊,汇入匆忙的人流,人流焦急地赶着上班。
我们迷路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才发现已是中午。我们没有走进任何一家饭店或粉铺,因为没有钱。赤着双脚走在水泥路面,脚板热乎乎的,路面反射的太阳光晃得人眼晕。疲软的车轮滚过路面的嘶哑声,使得饿瘪的肚子更脆弱。我们的眼神充满疲惫感与饥饿感。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我才觉得,以那样的方式进城是多么英勇的壮举。这次进城的经历,和我今后的人生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茫茫尘世里,到处都有陌生的地方,延伸着陌生的道路,潜伏着陌生的疲劳、惶惑与饥渴……
二
后来,我又进行了一次“荒唐的冒险”,竟跟随刚认识的“驴友”跑到异域他乡。那年我21岁,从未去过比珠穆朗玛峰更远的地方。而火车驶过关卡时,我没有一丝慌乱与惊恐。我记得,哨岗的边防兵肩上背着步枪,目光冷峻而坚毅。那目光从月台看向我时,我把它当作出关必不可少的仪式。我还记得过了哨卡,火车开进了山路,路边尽是陡峭的山峰,长着低矮的草木。昏暗的天幕下,山路寂寞地延伸,国境线此起彼伏。
那时的火车开得不紧不慢,我静静地坐在窗边,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擦出一条缝,凝视沿途的景色。黑白相间的山峰,显露被水溶蚀的喀斯特地貌,耕地、池塘、房舍零零星星,看不见人影,只有风自顾自地来去。
这是边境的无人地带,山峰、树木、草坡,构成窗外始终不变的景色。
我闭起了眼睛,摄入大脑的风景图像翻卷成一幅幅颜色各异的油画。等到睁开眼睛时,我发现火车驶入了雪域。茫茫雪地上,绵延着弯弯曲曲的踪迹,一串串的像珠链子。突然,我看到一只山羊越过栅栏,不紧不慢地朝铁路走来,完全不顾正在行驶的火车。它体态昂然潇洒,步子稳健优美,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皮,在雪的映照下闪着银光。
它迷住了我,使我第一次为生命的激越和脆弱担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心里不断呼喊“快走开”,但它对我不理不睬,始终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进。
火车慢了下来,接着猛烈晃动一下停住了。我看到几个人影在雪地上奔跑,山羊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也许那一刻,整个火车的人都像我一样,怀着崇高的敬意目送它离开。
火车继续开动,渐渐地,窗外的风景变了。山峰、树林、草坡变成了岩石、树草、流水、白雪。岩石嶙峋突兀,有时是深褐色的,有时是土红色的。树大抵是针叶林,矮矮的,尖尖的,像一座座紧挨着的、小小的绿塔。高高的山顶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融化的雪变成水,从山沟慢慢往下流。
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路过一个山间小镇,在镇上买了红薯、土豆等吃食。以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峰为目标,我们沿着羊肠小径往山上爬,到达一块没有风雪侵蚀的山坡,选择一个背风的平地搭起了帐篷,并赶在落日前到树林中收集足够的松针和枯树枝。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爬到山顶看落日。山顶的积雪只有薄薄的一层,而我们未涉足的北坡积雪看上去竟比山顶还厚。在一览无余的山顶上,人变得那么渺小,而落日又变得那么大。清朗明净的天空,使得落日竟像一枚搁在蛋清中的蛋黄。站在无所遮掩的山顶,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风,面前是熔金的落日,而人自己则成了镀金的塔尖。
夕阳沉落,天边抹去黄昏的折痕,我们还意犹未尽地站在那儿。长庚星在树梢出现时,我们回到帐篷边生起了火堆,把红薯、土豆从背包里拿出,丢进火堆里烤。没多久,红薯、土豆就烤熟了,用木棍扒出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们边吃边开心地说话,嘴巴、脸颊都被烤焦的红薯皮、土豆皮染黑了。
吃完我们坐在篝火边,抬头仰望满是星星的天空。银河如此白亮,宽阔绵长,无数的星星在其中闪烁。山中响起低低的虫鸣,不时地听到动物跑动的脚步声,气氛如此安静祥和。突然,一个锥形发光体出现了!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忽忽悠悠地从南向北滑动,经过山坡上空时,把草叶和帐篷都照亮了。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就要朝我们俯冲过来,撞入怀抱,但它只是一掠而过,留下一个优美的弧线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开始下雨,一颗颗耀眼的雨滴,义无反顾地扑向地面,在盛开的瞬间绽放最美的容颜。比起浩瀚的银河,它们是那么渺小短暂,但它们此刻却爆发出无比夺目的光芒。
这就是所谓的流星雨吧,它来时浩浩荡荡,去时见过的人还记得它。我相信它与我的命运紧密相连。就在那时,我心底升起一种宗教般的情怀,宇宙星辰见证了我的渺小卑微、我对自己以及人类的悲悯。茫茫宇宙中,浩渺天地间,人是一粒奋力燃烧的微小尘埃。
静谧的夜色托起山谷的柔和。这样的时刻适合谈起童年、梦想和所爱,然而我只说了那次进城的经历。说起来很不可思议,所有按正常逻辑发展下去就会发生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有了不同的走向,拐到了不同的地方。不远万里跑了那么多路,寻找一个干净的角落看一场流星雨,看完之后,我依然一个人面对世间的孤独。
三
终究,我还是要面对城市。看着城市不断涌起的单调乏味的高楼,旁观那些被塞进密密麻麻的盒子的生活,我心里时常涌起当年第一次进城时所产生的疲惫、惶惑与饥饿感。城市变多变大了,有了工业污染,有了被叫作“雾霾”的怪物。人类爬上再高的楼,也找不到一处洁净的天空看一场流星雨。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仍能清楚地记得在边地见过的那只羊,它身上闪亮的毛发依然熠熠生辉,也仍然记得在山顶上看的那场流星雨。
现在,我经常要回家看看老妈,看她在家为我保留的储藏室。储藏室放着许多画,这些画记录了我从儿时那次进城至今的记忆。每当我站在画前凝神静思,黄昏微弱的光从窗户透进来,那些画散发出迷蒙的色彩,好像就要化作一缕青烟飞向远方。那些青烟就像悲伤之后突然释然的痕迹。在青烟拂过的地方,闪现出往日的生活图景。幸福仿佛就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