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向往登高

□郑荣来

高楼,让我开眼界。

1959年到上海上大学,假日进城,只见到处是高楼,最高的是国际饭店,据说有24层。我进京之后,也一直关注北京的高楼。北京火车站北,十里长街中段,有一块地空了20多年,一直说要盖高楼,我期待了很久。直到1979年,大楼终于动工,到1983年才建成。主楼地面29层,地下3层,高104米。顶层是北京市中心惟一一家旋转餐厅,可以360度俯瞰京城。此高楼也叫国际饭店,是当时北京最高的饭店。2013年,我们大院西南侧约几百米处,东三环路边,一栋高楼拔地而起,它美名叫“中国尊”。它计划于2016年封顶。我们每天早上散步,总是不知不觉中发现,它每三四天就升高一层,速度之快,前所未见。晚上,从我家阳台看它,就像同在一个大院内,近在咫尺,如在窗前。

近一二十年来,北京高楼越盖越多,司空见惯,也就不感稀奇了。又见有些高楼盖得奇形怪状,深感此思潮的不可理解。眼前“中国尊”的出现,让我感到传统美学在建筑界的回归。传统建筑追求完整和统一,或圆形或球形,或长形或矩形,都有匀称、规则、均衡、完整的意味,能给我们构成美的感觉,给人审美享受。而奇形怪状、感观不好,则被我们所排斥。“中国尊”,连名字都很中国。外观也很顺眼,有人说它“颜值”高,事实也的确如此。它与那些怪形楼相比,真的好看多了。2014年,它荣获“中国当代十大建筑”美誉,堪称实至名归。

喜登高是人情之常。“中国尊”开张之日,我很想前往登临,尽管我已是八旬高龄之人。我们登528米高楼,先进的跃层电梯只需两三分钟。这比杜甫幸运多了,他53岁写《登楼》,57岁写《登高》,诗是杰作,但无论登山还是登楼,都需竭力而行。《登高》中“百年多病独登台”一句,透出暮年多病的悲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因病断酒,又映衬时世的艰难。当然,惟其艰难,才有真切感受,才有时代之叹,也才成就了佳篇。

高楼为许多人所向往,高楼又成为许多人的无奈选择。生活就是这样,充满着哲学的意味。

登高的向往,我最感兴趣的是登山。

1965年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第二年报社组织春游,去八达岭长城游玩。一说到长城,我非常兴奋。就冲毛主席“不到长城非好汉”这句诗,我也必须去,况且那是一次登高!八达岭长城是明长城中保存最好的一段,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段,是明代长城的精华,是长城重要关口居庸关的前哨,海拔高达1015米,地势险要,城关坚固。八达岭长城史称天下九塞之一,是万里长城的标志和象征。八达岭长城是万里长城向游人开放最早的地段。到得最佳观景点,我遥望四处风景,美不胜收,心情好极了。我正眺望之时,一位搞摄影的同事,按下手中的相机快门。两天之后,送给我一张照片。我一看满意极了,远处是高山,天空阳光明媚,他抓拍的角度很好,又正是我神态极好的时候。长城,不再是远在天边的存在,它将长久留在我身边!此刻,我仿佛也在1015米的高度!

细说起来,最让我深感骄傲,又让我心满意足的,应该是登贵州梵净山。那是16年前,重阳节的第二天,秋高气爽,正是登高的好日子。我和一帮文学界朋友,前往贵州铜仁,登临梵净山。重阳节赏菊花、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等习俗,我都不曾享受过,也无多大兴趣,惟独看重登高和赏秋。而此地此时此情,都是难得的最佳,又都让我领略到了。

梵净山,位于贵州东部铜仁地区,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2572米。登临此峰有两条路:从南路攀援,需登7896级台阶,号称“万步云梯”。从西线登临,汽车可达海拔2000多米的山腰,再步行爬几道山梁,才可到主峰。我们走的是西线。

我们开始爬山梁时,已是下午5时许。在这2000多米高的山脊小道上,时而爬坡,时而下坡,放眼前方,俯视众山,万千气象,让人心旷神怡。据说,在这里看西下的夕阳,也需要俯瞰。可惜,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忽然笼来大片浓云,把夕阳遮住了。

紧随而来的暮霭也渐渐降临。至傍晚7时许,天彻底黑了,我们也终于到达金顶旅店。此时,月色朦胧,时隐时现。立于旅店门外,忽然飘来一片云雾,在身边缭绕,够它不着,瞬间它又飘逝而去。在如此高处领略如此风景,是我迄今最难得、也必定是最难忘的享受。

这天晚上,在这独此一家的旅店过夜,我和邵燕祥等同住一屋。窗外绝对寂静的天空和群山,又让我领略了真正的万籁无声。身上厚厚的被子,身下是电热毯,秋天的季节,隆冬的装备,也使我首次体验到高寒的意味。

前面的那座金顶,很让年轻人跃跃欲试。远看,它像一座圆锥台形的石山,直立于山脊之上,与山脊的垂直高度近百米,而直径不过30米,顶上又像被凌空一刀,劈做两半,上半截如两指分立,又如剪刀两叉,上有3米多长的天桥飞架,其险无比。

攀登金顶,必须手拉铁链,脚踩石阶或石坑,有时仰脸而上,如履云天,经两三极险处,方可到达这被称为“众名岳之宗”的极顶。这对勇者是个严峻考验。

金顶也是虔诚的佛家信徒向往的所在。在这总共只有数十平米的巅峰上,筑有两座古寺:一边有释迦殿,供着释迦牟尼佛,一边有弥勒殿,供着弥勒佛。拜过释迦,再拜弥勒,是善男信女的心愿。

我们一行五六十人中,有十多位年轻的勇者,雄赳赳地前往“冲金顶”。我们四位年过“耳顺”之年者,无力再鼓当年勇。78岁的邵燕祥,79岁的陈昌本,64岁的我,61岁的汪兆骞,遥看年轻人如蚁爬树,我们只好望顶兴叹,发“后生可畏”的感慨。

无力冲顶,就准备迎战“万步云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我总是不大相信这一说法,我也没有走不完这万步台阶的担心。

我们四个白发者,都有意“老鸟先飞”,一人吃了一碗面条,就率先出发,开始了这万步之旅。“走不动了就坐滑竿!”有朋友冲我们说。我们也看见了,有几位抬滑竿的当地农民,已等候在路边。我们问过,价钱也是不贵,规定按体重计算,一市斤一块钱。

出发时,我们都兴致勃勃,步履轻盈。因为这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大片的原始森林。路边的树木,也真是品种繁多,可惜许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来。我最想见的是美丽的黔金丝猴,但它一直没有出场。不像峨眉山上的同类,经常跑到路边,拦路打劫,抢吃抢喝。身份高贵的此间至尊,却是轻易不出来,作风显得特别。

抬头看周围群山,山势如奔马如飞龙,起伏跌宕,莽莽苍苍,山表丛林密布,郁郁葱葱,间有块块淡红之叶,显示了渐次而来的秋色。当地朋友说,再过十来天,山色更好看。但仅就这秋色,已让我陶醉不已。我当时64岁之龄,从未观赏过如此秋色!

我曾数过200级台阶,发现有的台阶要走两三步以至四步,这才明白7986级台阶又称“万步云梯”并非虚言。后来又发现,每隔一程都有一个亭子,标明距山下还有多少步。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身边陆续有坐滑竿者越过,其中30多岁、40多岁、50多岁的都有,他们有的原本身体欠佳,有的因为登了金顶而体力不支。也不时有抬滑竿的农民叫我们乘坐,却都被我们婉谢了。

其实,我们的腿脚也已经走得不利索了,我们见亭子就歇脚,借此调整体力。历经四个小时,我们终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这时,我回头看山顶,“哇!离天三尺三!”然而我的腿脚也随即酸疼得难以动弹,三四天以后才缓过来。

下了梵净山,才真的深信:“上山容易下山难”。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我八十之龄,腿脚乏力,已无登高的劲头,连欲望也没有了(乘电梯除外)。但往日登高的经历,却还让我留恋,那里有许多兴味,更有许多哲学的领悟和思考,让我至今难忘。

2018-10-17 □郑荣来 1 1 文艺报 content46637.html 1 向往登高